“陛下,溫國公不見了!”方訊惶恐地望著我。
正在批閱奏則的我,立時僵住,整個人似被人剜了心般空落落,又如驟然落入冰窖般寒冽不已。轉瞬,我勉力稍適鎮定一下,將筆擱回筆架之上后,方沉緩地說道,“到底怎么回事?細細說來!”說話間,眉頭不由緊攢成團。
“據萬春殿的宮人來報,溫國公昨日前便出了皇宮,說是回府暫居。孰知,今日上官大人遣人來覓當陽候,他們才知道當陽候并未回府。連忙來報與奴才。奴才一得到消息,馬上便來了這里。”
上官旭出宮了?
至此,我才驚覺自己似乎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萬春殿了。掐指一算,竟然已有一個多月了。上官旭選擇在此時離開,絕非一時意氣用事,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潛心安排了的。我想,自己今生是再也難以見到上官旭了。
想著,心似刀絞般疼痛不已。整個人,仿如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般,虛空而悲頹。
我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中,失神地望著那渲染了大片朱墨的奏則,心中悔愧萬分。
旭,我的旭,曾經允諾對我不離不棄的旭,終于離我而去了!
這樣的結果,其實我早應該料到的。重情重義的他,就算愛我至深,也絕難坐視其親爹為我所殺。而這樣的結果,在上官意長期不斷地挑釁、對抗我之后,是必然的。兩難的他,唯有……
怔想間,一絲異樣陡漾腦海。當初我固執地要哥哥進宮,上官旭幾乎自殘至死。如今,情形雖有所不同,但難保他不……,況且,若是他已知悉我和凌杰之事,說不定……
心驟然一緊,仿似為人用力擠捏了一番般。
不,我得立刻找到他,否則……
“你立刻去把凌將軍叫來!”
“是!”方訊得令,立即趨退。飛也似地奔向宮外。
大約一袋煙的功夫后,凌杰來到了我的書房。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事情地嚴重,一臉肅穆。
“凌杰。立即調遣京城內一切可以調動的兵力,在整個京邑范圍內,尋找溫國公。”我凝重地望著凌杰。
凌杰一怔。整個黑瞳驚詫盈溢。轉瞬,他微蹙眉頭,問道,“離開幾日了?”
我緩緩闔上眼簾,竭力壓抑一下自己起伏的心海。艱難地說道,“不過一日。但……”未盡之語。已無力道出。淚,止不住地流,似斷了線的珠子。
凌杰重重地點點頭,“放心吧!”說話間,一絲酸澀,若流星般,劃過他黑瑩瑩的眼底。
窗外春光明媚,小鳥鶯啼,柳搖新綠。可于我看來。卻竟是一片晦暗。
我靜靜地坐在書房內,等候著上官旭的消息。時間一點點流逝。他,似人間蒸發了般,蹤跡全無。
往昔的一幕幕、一景景,若幻影般,不斷在腦海閃現,從我與上官旭在泥道初時,到我倆于寒冥谷再次相逢;從他于翠香居宴請我,到后來我倆大婚;從我們親密于萬春殿,到后來他深陷兩難之境,都如剛剛親歷般清晰在目,余音繚繞。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愛護,他地寬容,甚至包括他曾經的偽裝---不羈和放浪,如今想來,都是那般親切、有趣。說實話,從我回京至今,上官旭雖然一直是在盡力兼顧我和上官氏兩方的利益,但更多地,依舊是偏向著我,盡他之能保護著我。記得大婚之后,雖然我們在新婚之夜爭執不休,但他卻終是未有強迫于我。后來,在我相助于他點滴之時,他便報以涌泉之情,尤其是在我痛喪父皇之時,更是極盡體貼和哄慰,用他的愛全力地護衛著我。而之后,那一次次救我于危難之舉,特別是他救哥哥于興慶殿,更是飽含了他無限的深情。可以說,沒有上官旭,就絕不會有今日地我。
做為丈夫的他,已是仁至義盡,可做為妻子的我,非但從沒有關心、照顧過他,甚而還一味地傷害他,無忌地向他索求,相逼于他,雖然我做為君王,有自己的立場。從固執地要留哥哥于宮內,讓他遭受奇恥大辱,到后來為了考驗朝臣之心,默許增選侍夫,至最近因醉酒而錯與凌杰……,我都在深深地傷害他。這一次次,想來,都如一把把利刃,狠厲地劃著他的心。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和上官旭不過是利益相攸。但到得此時,我方明悟他在我心中地份量,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頗重,甚至超過了哥哥。當然,這絕非因愧而生,而是愧由此生。
上官旭對我的恩情,今生我都無法償清。既然他這般看重上官氏,我又為何不能為他做出點滴讓步呢?再者,畢竟若非上官氏,便不會有今日地我。而我曾以為的與哥哥相守鄉野,也不過是一個單純少女的夢。因為從現在來看,哥哥終是不會甘于山隱的。思及此,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上官旭精通商賈,若是能讓他掌管戶部,必能使國家收入大為改觀,且絕對不會是建立在瘋狂地盤剝百姓之基礎上的。而這樣一來,我既能讓上官旭的才能有所用,不致使其荒廢于后宮,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上官氏。我相信他有能力掌控一切。當然,這一切不過后話,待找到他,方……
時光悄然流逝,從白晝變成黑夜,又從黑夜變為晨曦,上官旭依舊沒有消息。心,不斷下沉,如墮萬丈深淵般。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惶惑。我甚至連想也不敢想一下失去上官旭的日子,自己當如何應對?于此刻地我而言,前路茫茫,大霧漫漫!
正在我幾生絕望之時。凌杰卻為我帶了希望。那一刻,我那灰蒙蒙地心空,頓時豁然開朗,陽光普照。
“溫國公找到了!”凌杰一臉凝重,眉宇微蹙,那雙閃爍著晨曦旭日光芒地眼眸深邃,似碧湖。
我“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哪里?他為何沒有……”說話間,目光已越過凌杰,朝其身后洞開地門扇外望去。
空空如也。并無上官旭的影蹤。
方稍稍舒緩的心,驀地又是一緊。
我一個箭步奔到凌杰身前,緊緊抓住他。急切地問道,“出了什么事?快告訴我!他是不是……”說著,腿已經一軟。人幾欲跌倒。
凌杰趕忙探手扶住我,“不是你想的那樣。”說著,他躑躅一刻,對我說道,“隨我來!”說罷。他便不由分說地拉上我,朝宮外而去。
我隨著凌杰出了皇宮。騎上他早已為我備妥的馬,帶著數百名侍衛,向京城外的宏山寺而去。
蔚藍的天宇前,長山如黛,綿延不絕,高聳入云。
連綿十數里的宏山寺,一如我初入京時般,巍峨而宏偉。那金碧輝煌的亭臺樓閣,在蒼山帷幕之前。顯得更為瑰麗而精致。
此刻。一串清越而悠遠地鐘聲自寺內飄來,“鐺、鐺、鐺”。
巍峨、雄壯的主殿。坐落在數丈高的殿基之上,碧瓦琉璃,金光閃閃。其前,那一棵棵參天大樹,碧綠蔥蘢,冠如傘蓋。它們為這佛門清修之地平增幾許春意,使其不致過于肅穆。數百級石階,自殿外長廊處,緩緩延伸而下,仿似能攀上仙境地云梯。
我和凌杰,提氣縱身,若鵬鳥般一下飛到了石階之上。
方一站定,殿內之狀便立即映入了眼簾。殿中丈許高的金佛前,佇立著一班身著織金格紋紅色袈裟的僧人。其中地蒲團上,跪著一個剛剛剃度完畢、身著藍色比丘服的青年男子,他正虔誠地伏跪于佛前。其后的青石磚上,是一大堆烏黑鋮亮的青絲。
這一刻,我覺得天塌了!
“不!”我失控地尖叫一聲,轉瞬,兩眼一黑,人已失去了意識,軟軟地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方緩緩舒醒過來。顧不得渾身虛軟,睜眼的一剎,便急切而惶惑地搜尋著旭地身影,“旭!旭!”
“我在這里。”熟悉而又親切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和悲傷。
忙循聲望去,正對上上官旭那雙澄澈似晶石、溫潤如墨玉般地眸子,其中,關切和疼惜,交繞著呈現眼底。
茫然地環望四周,只見桌椅簡樸、床榻潔凈,仿似禪房般。
“我怎么會在這里?”不解地望著上官旭,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上官旭輕輕拍了拍我的手,“雪雪,你過于疲累,當多多休息!”說罷,他竭力擠出一絲笑意。
點點頭,徐徐憶起來此的目的。同時,昏厥之前那一幕于我而言驚駭而絕望的情景也閃現腦海。轉瞬,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上官旭,急切地喚道,“旭,你……”說話間,忙向上官旭的頭頂望去,只見烏發如云,黑髻高挽。放心不下,又探出手,輕輕摸了摸他額頂的發絲,確認無虞后,惶惑的心,漸漸安適。但,眨眼間,那一點點安適,便被無盡地后怕和萬般地委屈所淹沒。
“旭,我不好,我不好!可你怎么能忍心棄我而去?怎么能遁入空門?你答應過我要永遠陪著我的!你答應過地!難道你全忘了嗎?難道你……”說話間,我痛哭著,氣惱地捶打上官旭。
上官旭抬起雙臂,摟著我的腰,無聲地安慰著我。他輕柔地撫摸,似春柳扶風,將我心中的委屈和惶恐一齊拂掉。
淚,止不住地流,似涓涓小溪。它們浸濕了旭的衣衫,也讓我感觸到了大片的冰涼。那淡淡的涼意,使我的頭腦回復了點滴清明。
緩緩抬頭,淚眼婆娑地望著旭,柔聲懇求道,“旭,別離開我。好嗎?”
上官旭輕揚嘴角,苦澀至極地笑了笑,“雪雪,我愛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作為一個帝王當做的,無可厚非。可是,我終是姓上官,終是他地子嗣。”
“我知道!我知道!”我緊緊地抓住上官旭的雙臂,低聲泣訴道,“我知道你的難,知道你的苦。”
“故而。我是無法坐視你們的對敵。你們任何一方的遜命,于我而言,都是無法忍受和想象的。”說至此。上官旭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有些傷感地說道。“雪雪,你現在已經長大了、成熟了。不再需要我了。所以,遁入空門,是我最好的歸宿。”說罷,他用力掙脫我的雙手,站起身。就欲離開床榻。
“不!”我瘋也似地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他。“旭,別走!別走!我……需要你!我不能沒有你!”
上官旭身子一震,轉眼,他緩緩闔上眼簾,似在竭力壓抑住自己如我一般起伏不定地心緒。然,一顆晶瑩的淚珠,終是盈溢而出。
“旭,別走!……求……你!”我抱著上官旭,難以自持地呢喃低語。
“雪雪。我無意讓你為難。這樣的結果。是最好地。”上官旭愛憐地撫著我的頭。
“這樣,你就不讓我為難了嗎?”淚水再一次潤濕了我的雙眼。
上官旭怔愣一刻。徐徐垂下了眼簾。
“你遁入空門,逃避塵世,我便能完全忘記你?便能毫不留情地處理一切?”我搖了搖頭,抽泣道,“旭,不可能地。你早已在我生命之中,在我的心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既便來世,也是不能抹掉的!”
上官旭垂眸不語,依舊緘默,可是已沒有了方才那般的決絕。
“而且,就算我欲收回皇權,但也并非一定要對上官氏刀劍相加。撇開你地因素不論,當初若非太后,我如何能得以為娘洗冤?如何能登上那萬人渴慕的龍椅,就憑這,我也不可能對上官氏痛下殺手地。故而,你所謂讓我為難不過是你的偏激之念罷了!”我進一步勸說著上官旭,希冀他能回心轉意。
上官旭仰首對天,長嘆一息,“雪雪,就算你有放其之心,他們卻也未必能饒過你!”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旭,我相信你,相信你能掌控一切,能護我周全!”
上官旭靜默一晌,方慨然勸道,“雪雪,何苦如此?更何況……”說至此,他猶豫一刻,方啟口對我說道,“他手握重兵,必能更好地保護你。我于你,已經沒用了!”
他的話,讓我呆愣當場。轉而,不無疑惑地問道,“你……,全知道了?”
上官旭點點頭,“他是個好男人,他愛得比我更深,更純,你……”說至此,他微頓片刻,方撇過頭,艱難地說道,“你當珍惜!”說罷,又欲舉步離去。
“旭,你……,我……,他……”我用力地抱著上官旭,不知道當如何向他解釋。
就在這時,門“晃啷”一下自外面被推開了。凌杰出乎意料地站在洞開的門扇旁。他緊繃著臉,一雙黑眸冰冷似寒霜。
本專注說話的我和上官旭,不由驚傻當地。
轉眼,我回過神來,急切地喚道,“凌杰,……”
凌杰對我的話充耳未聞,甚至視我為無物般,他只是冷冷地盯著上官旭,“一走了之,非男兒之為!”
上官旭微微揚眉,詫異地望著凌杰。
斯時,我陡然明悟了凌杰的用意,心潮澎湃,起伏難平。我又一次哽咽。
“旭,現今我正面臨內憂外患的多事之秋,在這個時刻,你怎么能離我而去?”我松開手,仰望著上官旭。
上官旭聽畢,喟然長嘆道,“雪雪放心,有我在,這內憂不足為懼!”
我微曲嘴角,苦澀至極地笑了笑,“旭,你誤會了!這內憂,非指你爹,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上官旭攸地垂眸,迷惑地望著我,“難道是指……”
我闔上眼眸,凄傷而悲苦地說道,“所言不差。”說至此,長嘆一息,對房內這兩個于我而言都極為重要的男人說道,“我算不得一個忠貞地女子,甚而可以說是一個有些貪心地人。但我并非薄情,必須承認,你們在我心中都有著很重的份量。我希望你們都能留在我身旁,陪著我。好嗎?”
屋內靜謐飛揚,唯有偶爾幾聲小鳥地鳴叫聲,自窗外傳來。凌杰和上官旭皆默然不語。
“既然你們都未反對,那么我就算同意了。”說著,坐直身子,掀被下床,一面向屋中的圓桌行去,一面吩咐凌杰,“把門關上。我有要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