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擺在眼前,那些曾經提出質疑的閼於將領再也無話可說。他們不得不承認,眼前素衣翩然的少女,確然是一個國家的君主,而且,還是一個心繫黎民生死的君主。
這次遠征,閼於也算是傾力投入,他們只不過是先頭部隊,後面還有大王子和二王子帶領的大軍,從別的路線攻入。只不過他們這支隊伍有了蕭馳作內應,所以用最小的代價換來了最大的勝利,將其餘兩位王子遠遠甩在了身後。
而今天援軍的到來,本應是一場惡戰的開始,然而,一句聯姻,卻將迫在眉睫的大戰硬生生擱淺。
蕭婧淡然轉身,對忽闌道:“帶我去皇宮。”
忽闌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從城下掠過,“你不與他見一面嗎?”蕭婧沒有回答,只留給他一個決然的背影。看著她一步步走來,城頭上的閼於將領都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
閼於崇尚武力,崇拜強者。然而,這些沙場上見慣生死的將領,卻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心悅誠服。畢竟,那樣的決斷,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出的,更何況,她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
分明是年輕稚嫩的容顏,卻有著滄桑歷盡的眼神。
半邊虎符遞入皇宮,硃紅宮門徐徐開啓,迎來了迴歸的君主。
與她一同入宮的還有忽闌和斛律信,爲了公平起見,他們帶了三千精兵入宮,其餘大軍則暫時撤出皇城,與夏昱帶回的援軍遙遙對峙。
基於一個婚約,局面就這樣暫時維持住了平衡,然而雙方的將士都不敢懈怠,畢竟,九重宮闕中任何一點異動,都有可能讓戰火重燃。
重重深宮中,蕭婧執筆蘸墨,親自寫就休書。七出之條一一落下,成全她待嫁之身,亦成全這太平盛世。寫到末尾,她不由得想笑,當初夏昱上書要求和離時,她是何等不甘。當初,可曾想到有這一日,她要親手斬斷彼此間的情緣?
不是迴歸現代,不是生死相隔,彼此分明還在同一個時空,分明還牽掛不捨,她卻要改嫁他人……
“夏昱”二字凝在筆端,似有千鈞之重,無論如何落下不得。
燭火忽然一蕩,耳畔傳來熟悉聲音:“你要寫休書我不攔你,只是這落款,是否要我親自落了才作數?”
回眸處,只一個眼神她便知曉,他是明白她這樣做的理由的。所以歷盡艱辛再度相見後,他不曾暴怒,不曾哀傷,只是這樣平靜地說出事實。
夏昱能如此平靜,她卻不能!
丟了毛筆,亂了釵環,她毫無儀態地一頭撞進他懷裡,記憶中的熟悉氣息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鎧甲上血與火的味道,嗆得她眼淚奪眶而出。
夏昱臉上的平靜維持了短短一瞬間,下一刻他已經擡手狠狠抱住她,失而復得那般慶幸。進來之前他曾無數次說服自己的話,這一刻只因她在懷,已成過往雲煙。他親吻著她的長髮,一字字道:“還有機會,這一戰未必會輸。”
蕭婧極力忍住哽咽,緩緩搖頭。
他卻慌了,語無倫次道:“你不必這樣的,這不是唯一的辦法,我千辛萬苦帶了援軍來,不是爲了要看你犧牲自己的!你聽我的,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然而他也明白,若是硬碰硬,勝算委實太小。這一路他日夜兼程,只爲了能親眼看到她安全,從未想過勝負之事。若是爲了救她,這一戰哪怕勢在必敗他也毫不遲疑,只是,如今已沒有他選擇的餘地了。
如他所願,她依然安好,卻已作出了決定……夏昱苦笑嘆息:“我真希望,你沒有這樣的聰明,最好也不善良。”
蕭婧含淚微笑,低聲道:“我也情願這樣,可惜……是你教我的。”當初天香園一事,那些人因爲她失去性命時,他曾毫不留情地訓斥過她。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明白,他表面上冷漠無情,實際上卻是多情所累。
他有自己的目的,卻也有自己的良心,不願爲了達成目的犧牲無辜的生命,那是他的處事原則。想到這裡,她脣角的笑意又加深些許,隱約無奈:“近朱者赤,我也不是故意要學。”
夏昱眸色一沉:“我已經變了,因爲你的緣故,我寧可捨棄其他人的性命,”他語聲一頓,“比如……蕭姍,若我說,我是故意把她交給蕭馳……”
“爲了我的平安,”她接上去,“我知道,可是,我不能。”
他眼底期待的光終於黯淡下去,面容平靜地像是戴了面具。蕭婧努力忍住哽咽,輕聲道:“我很快便會遠嫁,這裡……”
他沒有容許她再說下去,吻上她溫熱雙脣,輾轉間滿是絕望的氣息。
這是蕭婧第一次沒有抗拒,而是緊緊迎合。這或許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的放縱,然而卻事與願違,越是想要全身心投入,腦海中的雜念就越來越多。來不及了,所有美好的願望都來不及實現,而眼下短暫的相聚,也因爲即將的離別而變得苦澀。
分不清是誰的眼淚,澀澀地滲入脣齒間,隱隱心痛,隱隱絕望。
夏昱扣住她的雙肩,迫使兩人分開來。他眼底仍燃著癲狂的火焰,然而,他卻再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蕭婧擡手去解他的鎧甲,卻被他一把抓住按在胸膛上。隔著衣衫和鐵甲,她彷彿也能感受到他心跳的撞擊。
“不要這樣,”他終於開口,“我要的是你的一生,而不是這樣的訣別。”
他眼眶微溼,她已淚流滿面。最終,他只是重重在她額上落下一吻,那一吻彷彿用盡了他所有的堅持和氣力,讓他再也無力面對她的眼神,而是選擇離開。離開前,他撿起已經跌爲兩段的毛筆,在休書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之後的時間過得飛快,休書昭然於世後,蕭婧和忽闌王子的婚約也詔告天下。因兩國尚在交戰中,一切從權,婚期便定在下個月。此去閼於路途遙遠,若想如期舉行婚典,蕭婧很快就要啓程。
對於這門婚事,閼於王沒有任何異議。畢竟以江山爲嫁,他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就得到半壁江山,這對於任何一個王者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這一番天翻地覆,距離她當初離京前往瑁山封禪,也不過是短短兩個月而已。四月初六,皇城外十里紅妝,卻妝點不了她眼底的荒寂。
此一去千里之遙,何談歸路。這一生山高水遠,可有相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