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外公。”不知沉默了多久,鬼醫終于開口。
蕭婧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夏昱不知道?為什么?”
“我的女兒跟男人私奔了,然后有了他,就這么簡單,”鬼醫的口氣平淡地像是在說無關緊要的事,“后來她也死了,我就把她接回來埋在這里了,她死前一定要立那樣的墓碑,我就隨她去了。”
蕭婧明白所謂“那樣的墓碑”,是指墓碑上寫的是“夏夫人溫亭”五字。至于那天她不小心摸到的白骨,在墓地周圍多得是。這位鬼醫的個性古怪得很,說他疼愛女兒吧,他卻隨隨便便就找了個亂葬崗一樣的地方就把她埋了;若說他不疼愛女兒,他又千里迢迢將她接回來,還按照她的意愿立了墓碑。
夏昱那樣陰晴不定的性子,恐怕在某些程度上也是得了這位外公的遺傳吧。
“我們走。”夏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過來,不知他有沒有聽到鬼醫之前的話,蕭婧剛想告訴他,鬼醫卻冷冷開口:“不許走。”
夏昱根本不理會他,拉著蕭婧就走。剛走了幾步,鬼醫蒼老的聲音就從身后傳來:“你要走也可以,莫怪我沒告訴你,我在她身上種了蠱,只要她離開此地,就會立刻毒發而亡。”
夏昱猛然回身瞪著他:“你什么意思?”
鬼醫依舊是那副毫無表情的面孔:“我只是提醒你,當初我救你性命時曾要求你永生永世居于谷中,你一而再再而三違反約定,這次你要走隨便你,只是她的性命便從此留下罷了。”
夏昱的雙拳陡然握緊了:“你想做什么?”
鬼醫不再理會他,拄著拐杖向房舍的方向緩緩行去。夏昱久久地瞪著他的背影,忽然跪倒在地,嘴角緩緩流下一道微微發黑的血來。
入夜,看著夏昱仍坐在他母親的墳墓前喝酒,蕭婧靜靜看了一會,便端著剛煮好的米粥往鬼醫的房間去了。偌大的山谷中只有他們三個人,之前鬼醫顯然生活地很隨便,煮飯的鍋底已經結了厚厚的繭,蕭婧刷了好久才敢用它來做飯。
庫房中的大米雖然堆得不少,但顯然已經放置了太久,一打開米袋就有蛾子飛出來,還有幾袋米已經完全腐化了。
蕭婧輕輕叩了叩門,許久才聽到里面傳出類似冷哼的聲音,這才推門進去,將粥碗放到鬼醫面前。燭光的映照讓鬼醫看起來和藹了許多,看他把一碗粥喝完,蕭婧才陪笑道:“外公,我覺得……那畢竟是他的母親,他也有權利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對不對?”
鬼醫哼了一聲,連看都不看她。
“這個……”蕭婧之前準備好的說辭都派不上用場了,人家根本就不搭理她這茬,還能再怎么說下去。
悻悻地收拾了碗要離開之前,她還是想再做一次努力:“外公,如果您覺得不好對他說,干脆和我說說不行嗎?我保證不經您同意不會告訴他的……再說了,您一個人憋著也難受不是?”
還是毫無反應,蕭婧索性豁出去了:“您不就是不想讓他走嗎?這說明您一個人這么多年還是很寂寞的,您把事兒都說清楚了,他一定會留下來陪您的,像您這樣總是藏著掖著,他一定會想法設法離開這里去弄清真相的。”
鬼醫瞥了她一眼,沉聲道:“你的性命在我手上,那小子走不了。”
蕭婧發現來軟的沒有效果,索性將手里的空碗狠狠往地上一摔,抓起一塊碎片抵在自己頸間,惡狠狠道:“我現在就自殺,他總走得了了吧?”
鬼醫的目光中有幾分審慎,蕭婧看出這一點,索性狠了心用力將碎片往頸中按下,忍著劇痛瞪著對面的老人。熱血順著脖頸緩緩流下時,鬼醫終于開了口,說得卻是毫不相干的事。
“溫亭的娘生她的時候就死了,枉我承繼了鬼醫的名頭和這座鬼神谷,卻救不了她的性命……也是我自己作孽,想要個孩子承繼我的衣缽,卻送了她的性命。”
雖然他說的和夏昱母親的死毫無干系,但好歹也是開了個頭,蕭婧忙撕下衣襟捂住頸間的傷口,找了把椅子坐下聽鬼醫繼續說下去。
“她死后,我的精神就集中到了溫亭身上,我自小住在谷中,不知自己的身世來歷,連姓氏都不知道,所以孩子跟她姓溫,她死前取了溫亭這個名字,說是女孩子一定要亭亭玉立才好看。”
“溫亭不愿學醫術,我也不勉強她,她說想學武當俠女,我便請了江湖上認得的朋友來教她武藝,那個時候這谷里真熱鬧……”
或許真的是一個人孤寂了太久,鬼醫竟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直到天光微亮,蕭婧才終于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武功小成的溫亭聽多了江湖俠客的逍遙行徑,背著老父獨個兒去江湖上闖蕩,因為鬼醫雖然對溫亭有求必應,但在出谷這一件事上卻是堅決不準的。可是一生困居谷中的鬼醫,怎敵得過聰明狡黠的女兒,于是溫亭悄悄離開了山谷,遇上了信陽侯夏啟,有了這一段孽緣。
為了嫁給夏啟,溫亭不惜與父親斷絕關系。若不是夏昱九歲時得了急癥,她是不會再來求父親的。而那所謂的急癥,卻是夏昱出生時就被人暗加算計了,而且也連同溫亭在內。
那人應該是將毒藥混在了安胎藥中,想要讓溫亭一尸兩命。只是溫亭的身體自小由鬼醫調養,服用過許多辟毒藥物,所以安然無恙地生下了孩子。只是那毒委實霸道,潛伏在夏昱體內,在他九歲時終于爆發。
其實不止是夏昱危在旦夕,溫亭的身體早也是外強中干,最終溫亭將夏昱留在谷中讓父親醫治,自己卻執意要回侯府。夏昱最后一次離開山谷去闖蕩江湖時,鬼醫卻接到了溫亭的書信,彼時她已奄奄一息,卻留書給兒子,只說是受不了侯府約束離開了。她死后由父親安葬在了谷里,之后鬼醫便不曾踏出幽谷一步,直到這次他們的意外來訪。
“若是溫亭一直沒有出去,就不會是現在這樣,所以我不會再讓他走了,”鬼醫最后這樣總結道,“小姑娘,委屈你了,若不是要用你挾制他,我也不會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