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三叔公把毛頭放在一只籃子里提走了。一個樓的姐妹都出來送,在三叔公頭上身上拍打:叔公你老又謀財害命來啦?
久不見啦,叔公,還忙著缺德呀?
哎喲三叔公,籃子里是三兩什么肉啊?夠你老下酒嗎?
前天洋人放火,我們都說,誰的屋都別燒,三叔公的屋可一定要好好地燒!
灰都別給他留下!把叔公他老人家煉成人油仙丹……三叔公嘻嘻笑著,頭像只鵝一樣伸長縮短。姑娘們還不放他走,手都上來揪衣領、褲襠、腦后余發編的鼠尾。三叔公退到樓梯口,一口一個小妖精,小狐仙!渾身癢似的扭擺,你們就這樣伺候你叔公啊?
回頭給你老煲一鍋大鞭子,壯壯陽,別進去了一咳嗽,落出來了!
姑娘們都笑,小毛頭在籃子里哭爛了音調。三叔公走后,大家還笑得你挽我我扶你。阿綿笑得頂烈,笑著還對大家叨嘮自己做給小毛頭的一雙虎鞋仍捏在手心。于是就笑成了一攤子。
阿綿把扶桑也笑得從床上挺起來,扶墻站立在門口。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把地上的一攤子阿綿拉扯起來,連喝帶嗔,要她收了那讓人毛發聳立的笑聲。阿綿從此沒收住它。
在扶桑病得咳也咳不動的時候,阿綿跑到街上去了。阿綿笑得一街的太平都碎了。所有人給她讓路,驚嚇得牙也忘在嘴唇外。
阿綿不知去了哪里,三叔公苦找了她四十九天,也沒找回半點消息。三叔公對著阿媽跌足道:當時把她母子倆一手賣了多好啊。
阿綿走失,約好的一個客人就拜托給扶桑。扶桑吞了一小撮大煙,咳嗽給息住了,臉多上些紅白粉也還看得。后半夜,樓院的人全給鬧醒。那客人披著扶桑的緞袍,從房里跳出來,一手提著扶桑,另一只手拾一根血透的巾子。他叫喊要人去叫阿媽。
這不是要栽到我頭上嗎?死了我講得清?癆成這樣子!他叫一聲人往高處拔一節,一個東西從袍襟的繡花滾邊下漏出來,兩邊打著腿。賠我錢來,給她傳染上了我還要上門來討藥錢!
扶桑給他拎著頭發,渾身赤裸只戴個兜肚。她半睡半醒,不大清楚這人在鬧的什么。
客人又叫:叫個白鬼警察來,白鬼正在到處查中國癆鬼!
大家勸他:找警察不必拎著扶桑。
客人說:物證吶!不然你們過一會把她除掉了往后院一埋,我沒證據!
大家還勸他:又不是貓蓋屎,她埋起來沒那么省事。
他喊道:哪個到街上叫警察去?街口就有個白鬼警察亭子!
扶桑仍是瞌睡得云霧一團,若不是頭發吊住她整個人,她早把自己臥舒服了。
人見她屋內地板上一攤一攤的血,燭光照上去,紅漆似的閃亮。
客人叫得不歇,另一個客人剛上樓,抱著膀子聽一會,走過來,將那只戴一排戒指的手往她頭上一敲,她利利索索倒下。
那客人對扶桑重重看一眼,轉向走廊里的男女說:睡覺。
清晨,叫大勇的客人走了,姑娘們都趴在窗子上看。他背上那根辮子出奇的粗,頭發一直長到后脖根。她們都記起那個人,曾經把不少人天揍了出去。據說他腰上一排飛鏢是用了去獵鳥獵獸獵魚的,極少用去獵人。人不值當用這般武藝去獵。據說他在萬不得已時才拔出它們。一旦拔出它們,白鬼警察也不再惹他,因為他擲的是明暗雙鏢;你見他右手的鏢朝你眉心來了,忙躲,卻正成他左手鏢的靶心。但你永遠不知他哪只手是明哪只手是暗。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他這身絕技,往往輪不上他出這絕技一切已被他揍出了結局。
只有扶桑沒趴在窗子上看他走遠。
扶桑在當天傍晚給兩個人抬走了。倆人穿黑衣黑褲,戴黑禮帽,走到樓梯昏處,根本就找不見他們。
倆人輕手輕腳拐進走廊。有人開門,看看是他倆,忙把門關上,拴死。
這是客人來之前,姑娘們都在洗身子,噴香水,添蠟燭,調琴弦。
倆人進了扶桑的房。
扶桑在一只手到她鼻尖上來試死活那刻醒來。倆人見她眼睜開,回身去找東西堵她嘴。見一條毛巾在地上,趕緊抄起,團成個大團子,藏在身后,想出其不意地塞進她嘴里。
扶桑卻突然把嘴大大地張開,乳燕待哺那樣。
他們給她嚇一跳,接著便有了三分尷尬,手背在身后把那一大團毛巾給扔了。對她這樣給堵慣嘴的女子,堵嘴不僅多余而且是件頗窘的事。似乎太小看她。
他倆往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的扶桑身上蒙床棉被,從頭到腳蒙得一點亮也不給她剩。然后把她放在擔架上。還是沒人出來截住這兩個賊似的黑衣人。看見他們的人更是不打算出房門,免得再看見他們一回。他倆是專門給雇來抬尸首的,偶爾也抬個把大致成尸首的人。
倆人無聲無息地下樓梯。
樓梯窄而多彎,任何一個人迎面上樓都可以把路堵實。
上來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白鬼,一對淺藍眼睛盯著擔架。突然意識到什么,他抬手捂住鼻子和嘴。
兩個黑衣人請他讓路,嘴咧著笑,眼睛全在帽子的黑影子里。
小白鬼將身體貼在墻上,盡量貼緊。擔架擦著他肚皮過去。
就在擔架的末端擦過他時,棉被下面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小白鬼一下子迸住呼吸。他是聽得懂這咳嗽的。未等他判斷出什么事正在發生,擔架已溜到樓梯腳,朝后院去了。
兩個黑衣人把已不成四方的后門推開。小白鬼跟出來,淺藍眼珠瞪得發白。等一等!
他們對彼此說了句:吾他老母。他們快起手腳,將擔架橫不好豎不好地塞出嫌窄的后門。
站住!我說站住!不懂英文。
擔架總算給掖出門,石板小路和馬路相接之處停著一輛馬車,路縫呲出草,垃圾堆上的煙紙振翅欲飛。最后的天光抽去了車與馬的實質,把一切變成了影子。
暮霧灰白地流來流去。
小白鬼迫出后門。你們不準動!我說了,不準動!我們沒英文。
棉被下面的咳嗽再次轟然而起。擔架的一頭已被塞進馬車的篷簾。
唔,早知該把她的嘴堵上。
那有根木棒,你給她一下她就安生了。小白鬼過來了,以后是個眼證。
那就先給他一下。
好,你來打。你打你打。小白鬼不知他倆在謙讓什么。
你們別動,否則我馬上喊警察!沒英文沒英文。
擔架好歹已全進了馬車。兩個黑衣人一個去解馬,一個去抄大棒。只要小白鬼真喊警察,就給他一下,把他的天日打出去三分鐘,大家好脫身。
小白鬼卻轉身朝院內跑去。
克里斯跑回院內,穿過樓,跑到前門的馬廄牽下馬,繞到后門,那輛馬車已不見,連蹄音都沒留。
克里斯獨個坐在馬背上,不知該往哪去。
天全黑時,他回到妓館。樓上燈燭都亮了,音樂也響了。走廊里走過送瓜果的小女孩。
扶桑的房的確空了。一個老頭蹲在地上擦拭著地板上結痂的血。他看看克里斯,動作一點不變。
她去了哪里?
老頭不答,動作仍不變地看著他。她是去醫院了嗎?
老頭將門慢慢推上。門縫最后猶豫一會,闔嚴了。
克里斯這時在街上。他忘了晚上的拉丁文課。他也忘了他不得在外過夜的家訓。
他一條街一條街地尋找。天從黑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