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走進唐人區是正午。
竟是個好太陽的一個正午,空氣透亮,海上的漁船、島嶼,多遠多小都是清晰的。空氣亮得使所有房、樹的影子都變得漆黑。
克里斯深吸一口氣,再次嗅到焚香和鴉片的氣味。他走過賣竹蛇和其他五分幣玩具的店鋪,里面仍是霉一般的昏暗,他沒有進門,像以往那樣在那昏暗中開礦;半年足使他看出這些玩具的粗陋和單調。他突然明白自己的玩具和童話時代正遠去。
半年,這地方一點沒變,所有建筑都比他印象中窄小低矮,使他多了點嫌棄,少了些好奇。
人們圍得城墻似的結實,在看某種稀奇。
克里斯剛要走開,見那人的城墻游動了,被圍的那東西顯然是這個運動的軸。這一白天和夜晚存活的是絕然不同的人們。白天的人是些衣著正派簡樸、有張自我感覺體面的行業者面孔。這些面孔不輕易有表情。
他們中的多數在夜晚變成另一種人,少數人則從不和夜晚相遇。這個人的城墻便是由與夜晚無關聯者組成。太辛苦太敬業的生活使他們的夜晚比真正的夜晚來得要早,因此他們從不知真正的夜晚有些什么景物。他們此時圍攏的,是屬于夜晚的一個女人。他們大聲地交頭接耳,這女人下個臺階、撩一撩裙子都是奇觀。
人群里有不少白面孔。有個白面孔仗著個頭高,往這女人看一眼,便往小本子上記兩筆:她裙子的樣式、質料、衣服從上到下有多少紐扣。
女人進了一家茶館,出門卻出不來了。
高個頭白人便抓緊時間往本子上記:她上衣的繡花用的絲線有五種顏色。
有人說:笑了笑了。
有人說:臉紅了臉紅了。
坐下了坐下了,坐在門檻上了。要講話了要講話了,嘴動了。又笑了又笑了。
講的什么?
講:求求你們,給我條路走啊。
茶館伙計此時已將馬車吆喝到人墻里頭。人這才讓出個縫隙給馬車走了。
克里斯見馬車側邊的紗窗內,一張熟面影晃過去。
在扶桑樓前排隊的男人們午后兩點開始振作。一只只手掐去煙蒂,將推在后腦勺上的帽子拉回來,噼噼啪啪地跺掉鞋上的塵土,嘎巴嘎巴捏動乏了的指關節。
然后隊伍向門里移動一點。
一個畫人像的畫匠把預先畫好的彩像兜售給人們。
手端銅盆的男人一條腿撐在椅子上,對大家唱一樣吩咐:諸位幫幫忙,請不要給假錢!沒有錢可以直說,諸位,扶桑小姐可以給你少看一會,少跟你談兩句。諸位,扶桑小姐也不是吃空氣、喝海水的,也全憑大家照應!不給假錢的,我在這里就替扶桑小姐謝謝了!諸位也看見了,我們人手不多,忙得跟狗娘養的一樣,也沒那么尖的眼力來辨認真假,全靠大家幫忙。你!出去。他把一個男人推出隊列,將剛落進盆中的硬幣揀出,扔了老遠。
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出去出去。
怎么是假的?你手里做了鬼看門的說:我說是假的了嗎?你自己說是假的!
那人還不罷休,又出來一位門神,腰上別的一串大小刀像肉鋪的一面墻。那人馬上不鬧了,拾起地上的硬幣,眨眼便逃沒了。
有人挨到跟前向看門的佝佝頸子,說自己錢不夠但有一口袋上乘大蝦干。
看門的抓出蝦干看看說:要是鮑魚我就放你進去。那人說:我祖宗八代都是捕蝦的!
看門的說:那就改行捕鮑魚吧。
不遠處站著想看懂這一切的克里斯來回踢著地上一只空椰殼。他不愿任何人誤認為自己也屬于這個隊伍。從人們的議論以及相互的猥褻打趣中,他懂了扶桑的今非昔比,卻繼續不懂這么些圍城似的局勢意味什么。
他將那只椰殼當球一樣踢。借著這踢,他開始偵察樓的地形。他開始將椰殼踢向樓側,發現一圈院墻,墻頭戳出獠牙般的玻璃茬。從這里是沒有希望進去的。
他將椰殼繞墻踢了一圈,見那些不久前進去的男人們這時依次從一扇窄極的門出來。一條男人嗓門追在每個出門的人背后道別:謝謝光顧,請再光顧。
院墻邊沒有樹,只有積在墻根的垃圾,像是被潮水帶來的,一層層積累出如此豐富的骯臟。
既不能爬樹也不能用鏡子,克里斯感到了那種僅出現在荒謬的夢境中的焦灼。整個情景都屬于那類荒謬的夢境:這座豪華艷麗的樓,被這樓吞進吐出的男人們,以及云集的垃圾,還有那無法接近的扶桑。
克里斯想,半年之隔,一切都怎么了?
一個剛出后門的白人青年看了克里斯一眼。他不比克里斯大多少,最多十七八歲,兩眼帶著醉意,頭發像克里斯一樣讓塵土織成了氈,骯臟的襯衫上有各種污漬,皮靴蒙一層厚塵。他顛顛晃晃地走著,一看就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個地方該往哪去。
克里斯想上去問問,里面到底怎么了?
他卻猛一個寒噤,因為他在這個已不可收拾的青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兩三年后的自己。那荒謬夢境的感覺仍繼續著。他跟在這青年身后,審視著他那逛過天下的步態。這是一個軀殼,不再是人。或許二三年前還是個人,是個心里交織著神話和探險、獵奇與理想的男孩,像他現在一樣。或許他也曾像他此刻一樣,心里有過驚心動魄的情感,因為這情感包容著拯救和人道等使命含義。而他現在已是這樣一副軀殼,被鴉片、賭博、娼妓以及這整個零亂骯臟的區域抽空了靈魂。幾年前,他也像他這樣,被這地方不可言喻的誘惑征服了,一點點交出了自己。那成百上千個男孩子,全體覆沒了,在這煙云繚繞的地盤上,在這個漂洋而來的古老王國中。
克里斯跟在這青年身后,看著那成百上千在唐人區找玩具的男孩全體覆沒了,而這具軀殼便是那遺跡。
從克里斯到這個青年僅需要兩三年。這想法使克里斯咬緊牙關。他希望這個荒謬的夢境不要再繼續,他得擺脫這軀殼的導引。
青年卻伸腿一絆。克里斯摔倒在滿地垃圾上。
青年笑嘻嘻地看著怒目而視的克里斯,看他擦去嘴唇上、手掌上、膝頭上的血。
克里斯事后怎樣也想不清他怎么就跟著這青年進了鴉片館、賭館和酒館,把自己所有的錢借給他,讓他慷慨地請自己喝醉。最后他提議將克里斯脖子上那根項鏈當掉,就是他母親給他的那根,他也沒有反對,他已經不會反對。
半夜,那青年把克里斯攙扶到街上,最后一次核實他不再有錢借給他了,他道了聲回見,顛顛晃晃地向下一個未知的去處進發了。
他甚至沒盡起碼的責任告訴克里斯如此暴飲的后果:嘔吐。克里斯發現自己在嘔吐時吼出全異的嗓音,不知是誰的嗓音,直沖出口腔。他不想要這嗓音,卻不行,它一陣陣跟著穢物沖出五臟,越來越粗啞。
天快亮時,克里斯發現這場酒后嘔吐使他的變音期最終完成了。似乎走了捷徑,他一夜間就有了這副寬闊低沉的嗓音。
那還是在半夜的時候,他隔五分鐘就竄向路邊,找個背靜角落去吐。漸漸他不再感到難為情,隨時隨地地敞開喉嚨吐著。反正馬路上這樣吐的不止他一人。沒人抱怨,只是十分理解地給他讓出地方。
半夜,另一個世界顯出它的形色。所有的賭館老板、娛樂女郎都跑到街中央咋唬地跟過路者打招呼,鄉里鄉親一樣熟識。城市在白天的起碼分寸,此刻已完全失去。借著夜色,每個人都認識每個人,全都親切狎昵。克里斯不斷被妓女們扯住,被她們叫成查理或理查,嗔怪他久不光顧。
這個光棍漢城市的夜晚,男人們辦完白天的正事,此刻正在賭館和妓館過家庭生活。
克里斯在天亮時走到了這里:在意大利妓館云集的區域背后,凈土一般聳立著一幢紅磚黑瓦的東方式小樓。嘔吐得精疲力盡的克里斯把小樓端詳了很久。他覺得自己心給吐干凈了。他走過去,綿軟地拍了幾下緊閉的門。在等待門開時,他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