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采娉離去后,屋子里的氣氛驟然變得沉重起來。趙遷坐了半晌,心下不安,對丐兒道:“你且歇一會兒,我去母后那兒探探口信。”
丐兒嗯了一聲,卻是以比在場所有人都鎮(zhèn)定的聲音道:“去罷。不要急躁……該來的總會來。”
趙遷走后,南宮峙禮盯著丐兒,目光灼灼如星子那般亮,瞳孔深邃得好似悠遠(yuǎn)的夜空,他沉沉道:“別怕。”
丐兒粲然一笑:“她是我救的。以前我不怕她,現(xiàn)在仍不怕她。”
南宮峙禮眼里滿是欣賞,笑得帶著幾分溫存情意。
繡姑咦了一聲,有些探究意味,望了望丐兒和“神醫(yī)”。
“怎么了?”丐兒問。“我總覺得……”繡姑并不善于說謊,略帶尷尬道:“許是神醫(yī)侍奉你得久了,有時觀你和他之間,似乎有種默契,就跟一家人似的……”
聞言,丐兒咳了一聲,臉色微變,覷著南宮峙禮。
連繡姑都能感知這份不尋常,那生性多疑的趙遷怎會毫無芥蒂?……或許,是丐兒的懷孕,讓趙遷過于激動喜悅了,以至于忽視了這些?那孩子生下來以后呢?
丐兒并不想對繡姑有什么秘密,但實(shí)在不知從何說起,就呵呵和著稀泥笑道:“你不在,我就只有神醫(yī)照顧著,時間久了,總有恩義,自然看著比旁人近一些。”
繡姑不疑有他,注視了南宮峙禮幾秒鐘,看他頎長的身形很有兩三分眼熟,掏空腦筋,也想不出在哪兒見過。
或許是這一段休息不好,心神恍惚了吧。于是恬然笑道:“也是”,笑著轉(zhuǎn)向南宮峙禮道謝:“神醫(yī)辛苦了。”
南宮峙禮十分謙虛知禮,儒雅答道:“能夠侍奉這樣真性情的主子,也是我的福氣。”
丐兒看他作態(tài)作致,差點(diǎn)呸了出來,想他那些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若說出幾段來,繡姑姐姐不冷汗寒毛出滿身才怪呢。忍了忍,干笑道:“別說這些了。閉目養(yǎng)神,等待煙嵐城的貴客吧。”
繡姑不再說話,看著丐兒,神色關(guān)切,隱帶憂傷。
丐兒心不在焉,一手撐腰,一手撫腹,在繡姑及時的扶助下,挪下床來。
緩緩向神珠殿門口走去,繡姑沒問她要做什么,只徐徐道:“你這樣重的身子,除了懷孕的頭三月,要多動,這樣才利于生養(yǎng)。”
丐兒看著天際白云,嘴角噙笑道:“還生養(yǎng)呢,這一胎就夠受罪了。”
繡姑搖頭,怔然道:“妹妹說什么傻話呢。姐姐命薄,與他只能有這一個孩子……我情愿多要幾個呢,他卻走得急……”說著,眼圈因戚戚而發(fā)紅。
丐兒知她是想起秦延了,料想勸也無義,也就不勸。丐兒心里清楚,相思最無解,東方爺?shù)碾x去已讓她深有體會。忽而念起日夜照看繡姑姐姐、把他們母子當(dāng)心肝兒一般對待的荊岢,低聲嘆道:“姐姐拉扯孩子不易,秦延若能看到姐姐有一個可靠的歸宿,定會幸福含笑九泉。”
“我已這般苦,何必再連累他人?”繡姑悵然道。
丐兒不以為然,直言不諱道:“姐姐好生糊涂!如果有那么一個人,看著你的苦,他形同身受,甚至比你更苦呢?更別提,以我對秦延的了解,他對姐姐情深意重,你無人照顧,怕是最讓他掛念擔(dān)心的事了。”
繡姑不語。
丐兒唉一聲,道:“你和延弟的孩兒,對荊岢很親吧?”
繡姑臉上現(xiàn)出欣慰的笑容,無奈道:“比在我跟前還要親。”
丐兒補(bǔ)充引誘道:“看到他們,你心里是不是想起‘情同父子’這四個字?”
繡姑情不自禁點(diǎn)頭。忽猛地抬頭,有幾分不自然,訝然望著丐兒道:“你是何意?”
“荊岢有沒有對你說過什么特別的話?”丐兒只問不答。
繡姑回想道:“就是孩兒他爹消失之后,也無你的音訊那些日子,宮里有人來查孩子的身份,荊岢他說……會把孩子視如親生。”
“后來,他沒再說什么?比如,想要個你們自己的孩子?”丐兒期期艾艾問道,那一抹焦急在眼底無可遁形。
“啊?”繡姑惶恐的搖頭:“沒有!他怎么可能這樣說!他若這樣,我……我……就不讓他管我和孩子了!”
“你離了他習(xí)慣,可孩兒呢?”丐兒平靜道:“況且,你想一想,真讓荊岢再也不出現(xiàn)在你身邊,你真能習(xí)慣嗎?”
繡姑目瞪口呆。
丐兒道:“你要正視你的內(nèi)心。你對延弟的感情固然是無法取代的,但他去了,你的生活還要繼續(xù),你和荊岢在這么久的相處中,一種親情已經(jīng)無法取代。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成全荊岢的一番苦情癡心呢?”
繡姑避之不及:“這……如何對得起秦延?也對荊岢不公……以前秦延在時,他倆總有沖突……”
丐兒差點(diǎn)噎氣,反問道:“你這樣自苦著,就對得起秦延了?就對荊岢公平了嗎?有一種沖突,不能稱為沖突,你理解么?”
繡姑再次頓住:“我……”
正說著,南宮峙禮走了出來,繡姑不知他是否聽去了,窘迫萬分。
丐兒笑道:“我在和姐姐說話呢。”
南宮峙禮嗯著,細(xì)心提醒道:“估計太子還有別的人,一會兒該到了。聲音隔湖面?zhèn)鞯眠h(yuǎn),我是叫你們注意些。”
“謝謝神醫(yī)。”繡姑的神態(tài)自然了許多,對南宮峙禮是衷心的感激。
丐兒瞥了南宮峙禮一眼,似笑非笑道:“繡姑姐姐的秘密都被你聽去了,你還等待什么,還不自我了斷,免得泄露風(fēng)聲?”
繡姑緊張阻攔道:“不可!就算神醫(yī)不經(jīng)意聽去了什么,那也不能怪他!他是你在這宮里唯一能信的醫(yī)生了,怎能讓他自裁?”
丐兒哈哈笑道:“姐姐,你不用擔(dān)心他!他既是神醫(yī),他若不想死,即便死了也能再還魂!”
“說正經(jīng)的!”繡姑撫著心口道:“還以為你動真格的!嚇我一跳!”
丐兒打趣道:“是你的膽子越來越小,經(jīng)不住嚇了!那個生死寵辱不驚的女莊主,在遭遇了與某某的愛情后,就變得悲天憫人了!”
繡姑聽丐兒當(dāng)著神醫(yī)的面這樣口無遮攔,手心里緊緊攥著梅花絡(luò)子,粘粘的都是汗。
“話沒完,我喉嚨里憋得慌。”丐兒道:“等我照顧我生了孩子后,人家荊岢也替你照顧了許久的孩子,也該受到些犒賞了!你且問他,若再生一個,他是否愿意?”
繡姑意會過來,面紅赤耳,靜如水的目光含羞帶怨,嗔了丐兒一眼,聲如蚊訥道:“別亂說了,荊岢他……未必就愿意。”
天生的高手媒人,想促成良緣,還真不用在時間地點(diǎn)上太過費(fèi)心。丐兒為自己在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困境中,幾乎把繡姑姐姐勸得開竅而高興,拉著她的手嬉笑道:“被拒絕算什么?他不愿意,你給我說。”
“就沒個正經(jīng)!”繡姑一甩手,無名指上一個簡約大方、式樣精美的純銀戒指,順著她的纖纖手指滾落在地。
“喲,害臊了!這戒指,給人做定情信物就挺好。”丐兒一邊撿戒指,一邊端詳。
待拾起來,看著這枚戒指,微微幾分詫異。應(yīng)該頗有些年頭了,銀質(zhì)并不燦白光亮,而有幾分泛烏。以繡姑的樸素,穿戴無華也屬正常,頂多也就簪一兩支水頭好的玉釵,把頭發(fā)利落挽起來,不礙事就行了。像戒指、手鐲之類叮當(dāng)晃蕩的,在繡姑看來從來都屬于多余之物,所以不怎用它們來點(diǎn)綴。
丐兒可以認(rèn)為繡姑改了性子,喜歡上了手飾,但就算戴,也該是款式新穎色澤鮮明的,而不該是這樣一枚舊的。
除非,這戒指于她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丐兒想至此,促狹的念頭一閃而逝,笑道:“我只顧讓你往外送定情物呢!卻忘了,這戒指是別人送你的定情物吧?應(yīng)該是別人的傳家寶吧?”
“你別胡謅!”繡姑伸手來奪。
丐兒笑著,嘴上越發(fā)的不饒人:“如果不是相好的贈與你,這樣一枚破戒指,至于奉若珍寶、跟我爭得臉紅脖子粗嗎?”
繡姑急道:“這是在我父親生前居住的院子里得來的,純屬偶然。那院子里有一口井,深不見底,一次孩兒不小心摔下去,荊岢忙著救他,不顧安危也跳了下去。哪知井是干枯的,土壤松軟干燥異常,他伸手觸到了一方匣子,就一起帶到了上面。”
丐兒奇道:“那匣子里是什么好寶貝?”
“就是這戒指兒。”繡姑疑惑道:“盒子上面刻著‘陳年連理’四個字,我忖著因我娘親姓李,這應(yīng)該是我父親送給母親的,寓意夫妻攜手,結(jié)為相好。也許是記憶淺,我從未在家里見過這枚戒指。但既然是陳家的遺物,我就該好好的保存著,畢竟……當(dāng)年洗劫一空,又歷經(jīng)十幾年的天災(zāi)人禍,這宅子里幾乎沒剩什么紀(jì)念之物。”
丐兒見勾起了她的傷懷事,不禁斂了笑容,轉(zhuǎn)移繡姑的情緒道:“井里還有別的什么沒有?”
“當(dāng)時荊岢只摸到這匣子,就被我叫來人用繩子救起了。后來又派人潛,什么也沒掘到。”
丐兒若有所思道:“或許這枚戒指,真的有什么不同尋常的意義呢。”
丐兒問南宮峙禮道:“神醫(yī)見多識廣,能看出什么名堂嗎?”
南宮峙禮淡淡看了一眼,面無表情搖頭。丐兒卻捕捉到他眼里的既疑且異,轉(zhuǎn)瞬即逝。
繡姑笑丐兒道:“你可真是小題大做。不過是一枚普通的戒指,我戴著慰藉思念就是了,神醫(yī)慣識奇特之物,豈會認(rèn)得這等不值錢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