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一丈之外,是林雪隱失去鮮活的幼小冰冷軀,以及甄語遁傷而默的倔強身影。臉前迎來,是東方爺疲憊、驚喜而痛心的眼眸。
薛淺蕪如斷線風箏般的情感、觸感,抽絲剝繭一點一點拼湊成型,彷彿暗魅幽魂,隨著漸起的微弱呼吸,在她的血液裡復甦醒來。她空洞的眼神有了內容,恰似白紙被稀釋的墨水氤染,儘管意境鋪展得還不甚分明,卻有了返活的氣息。
東方碧仁緩緩向她走去。找尋了那麼久,憂急了那麼久,今日見了,心頭忽然涌起朝雲易散的不真實感。不敢太過歡欣莽撞,生怕一個箭步上前,伸開雙臂的一剎那,她就虛幻散了。
她本就奇特得不同凡物,不是嗎?四目相對,當薛淺蕪朦朧怔然的眸子間,不知爲何蔓延上淚水時,東方碧仁一把摟了她在懷中,閉了眼睛,胸膛起伏激盪難平。薛淺蕪的肩膀顫抖不已,好像受了巨大重創,大病尚未愈的難經一握。
過了很久,甄石盟雙掌合十,唸了一句“阿彌陀佛”,看向林絳珠的眼神裡,煙火眷戀之氣更濃。
林絳珠雖不明詳情,也知白衣少年與那蓬頭女子相愛至深,乃是苦難情侶。大約因觸動了內心的一縷愁腸,也不去追究女徒兒林雪隱的蹊蹺之死了,只紅著眼圈兒,半癡半恨地看向甄石盟。
那語遁嘆了一口氣,抱起林雪隱的屍體,撇下兩位師傅,徑向寺內去了。
這輕微的動靜,使東方爺睜開眼來,放開了薛淺蕪,卻把她冰冷的手緊攥在自己寬大的手心裡,對甄、林二人拜謝道:“感謝師傅收留,得使愛妻免於瘴氣蛇獸之苦。”
甄石盟虛扶他起了身,慈道:“她是福大命大之人,並不曾受得我等庇護。”
想起那溺水的小女孩,東方碧仁驀地眉心一跳,說不上爲什麼,打橫把薛淺蕪扛在了肩膀上,跟著甄語遁遠去的身影,直往石盟寺奔去。
甄、林互看一眼,不約而同一併隨去。
甄語遁正把林雪隱安放在了蓮花爲樽底的透明棺內,看到四人先後進來,也不做聲,只隨手抄了個蒲草墊子,置在棺側,然後坐了上去。從頭到尾,寂靜無言。
東方碧仁走在他的面前停下,面露三分猶豫,旋即堅定地道:“能把棺打開嗎?讓我看她一眼。”
甄語遁的怒色隱現,甄石盟圓場道:“逝者已經入棺爲定,爲何還要打擾?”
東方碧仁咳一聲道:“說了或許你們不信,我和那歿了的小女孩,有種淵源的感覺。”
甄語遁溫和的目光,有寒意滲出來,他指著薛淺蕪,一字一頓清晰地道:“還不是因爲她!她這縷鏡鑑湖裡的亡魂,不知怎的吸去了雪隱妹妹的生命力,自己反倒活了過來。”
不顧東方爺不置信的眼光,他又恨道:“你若想看雪隱妹妹的靈體也好——把你肩上那個女子置入棺中,一併超度四十九天,或許雪隱妹妹就回來了!那死去的就是她了!”
東方碧仁一頓,手上扶著薛淺蕪的力道又加大了些許。雖不甚明白其中的關節,卻自私地排拒小和尚的要求。
甄語遁淡淡笑了笑,剛要坐定,只聽一道突兀而清冽的女聲響起:“你讓他看那女娃兒一眼。我願意做交換。”
幾人齊齊注視在了薛淺蕪的臉上。開口的正是她。
東方碧仁眼裡驚喜難耐:“你終於說話了。”輕放她在地上,捧著她的臉左右瞧,似要看出她是否還完整記得他。
薛淺蕪的驟然出言,反而讓甄語遁不知如何回答,他狐疑地看她。
薛淺蕪避開東方爺的急切,低低說道:“我也感覺和那小女孩有淵源。甚至可說是一個人,同一靈魂在不同軀體裡的寄生罷了,若兩地相距得遠,倒也無妨,若是相距得近,就不能共生共存了。”
“你在胡想些什麼。”東方碧仁愛憐地摟緊她,輕輕斥道。他雖不知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認定她吃了很多苦,或許受刺激影響智力了也未可知。
就連林絳珠、甄石盟向來相信緣法,也解不得薛淺蕪那句話。
薛淺蕪心下里,似半糊塗,而又清晰。她隱約明白些。
當初她穿越來的時候,魂附在了老廢后的身上。無論天命如何逆轉,以正值韶華之妙齡匹配四十歲左右的軀殼,都可能會出現某種不適感吧。更何況是,她現在的年齡,貌似比前世還要小幾歲。
而這段時間的行屍走肉,靈魂附在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女嬰身上,算不算是一種緩衝以及中和呢?
有了這段中和緩衝似的迂迴,那種因穿越而可能帶來的異體不適之感,將永遠不會再出現了吧。
就像枯木逢春,將所有老邁腐朽的沉暮之氣,都轉到了枯萎的枝幹上,然後把那老枝砍掉分離而去。剩下的新枝上,依舊嫩芽瑩翠,生機盎然,絲毫沒了老樹病態。
這樣是好還是壞呢?心思恍恍惚惚這樣轉著,卻不能說出口。
關於穿越關於替身這個問題,是薛淺蕪唯一需要爛死在肚子裡的秘密,無可分享,無可說起。縱使是對最親最近的東方爺。
如果所料不假,這棺裡的女嬰,或多或少確是因自己而死的。拼的只是誰更命硬而已。
不管是之於老廢后,還是女神童林雪隱,薛淺蕪都把她們拼贏了去。不同的是,對於老廢后,薛淺蕪比拼掉的是她衰弱的靈魂;對於林雪隱,薛淺蕪比拼掉的是她稚嫩的軀體。最終把鮮活富有能量的靈魂,盛放在了疑似薛後勝似薛後的皮囊裡。
如此說來,她應該感謝林雪隱。
在她冥想之時,她忽憶起林雪隱與夭折嬰兒中氏無名之間的關係來。心裡更是顫動,堅決要求打開棺材驗一下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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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語遁看她不怕死,也只得由著她。
薛淺蕪雙手抱出林雪隱,東方碧仁忙接過來,託在臂彎之中。薛淺蕪輕輕掀起林雪隱的裙襬,露出髖間雪白粉嫩的肌膚。赫然入目的是,那片裸露之上,有米粒大小的“壑”“顏”二字,並著一株絳紫色的仙草!
薛淺蕪倒退一步,這小女嬰竟是那奇怪消失了的未成形的中氏無名不成?!
薛淺蕪內心驚詫到無以復加。東方碧仁臉色卻亦大變,託著林雪隱的雙臂不自覺顫抖著,口中倒吸冷氣,連續問道:“這孩子多大了?什麼時候生的?打哪裡撿來的?”
薛淺蕪看東方爺的臉色不對,自己也被紛雜思緒攪亂得一塌糊塗,只問:“你是怎麼?”
東方碧仁沒有答話。
甄石盟想起當日賢王夫婦的慘死,很長時間緘默不言,裡面恩怨似乎太多。何不一併蓋過,不再揭起,讓世間平靜一些,抹去那一片片的血腥仇戮呢?
聽了薛淺蕪怔怔的反問,生怕她再說出什麼添亂的話來,只漫然接著道:“一次往深山老林裡採藥,途中撿拾了這女嬰。想是樵夫村婦的女兒,在野獸出沒的地兒,父母遭到不測,才使得小小的她落了單……”
東方碧仁長舒了一口氣,眉間仍是化不去的疑慮重重,慢慢把她放回棺中。又看了良久,才遲鈍蓋上了棺蓋。
甄語遁看眼前的這對情侶,雖然他們神色變幻各異,但對雪隱妹妹流露出的憐惜悲憫疼愛之色,卻是如出一轍。心中縱然難過,只別過了臉去,不再提讓薛淺蕪守靈棺中超度雪隱妹妹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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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碧仁若在以往,定會帶著薛淺蕪,在這九蓮佛心山的兩座石寺內外,欣賞一番大好山川,排遣連月來的擔憂掛念。但是眼下,好像有什麼心事兒,他只想帶著她,速速回到京城裡去,確認一件事情。
又說了些子感謝話,東方、薛氏二人辭別了甄、林師傅,踏上歸途。
薛淺蕪的心志漸明,往事歷歷浮現眼前。她不無擔憂道:“我既然出來了,回去還要重新面對那一切嗎?”
東方碧仁瞅著她,掩飾好憂慮色,笑著戳她額頭道:“我不是一直在嗎?有我在呢,你怕什麼……”
說到這兒,邊掻她的癢邊轉話題道:“還好意思說呢,看我不收拾你!怎麼狠心把我一人扔下,不聲不響地就走了?若是找不到你,這可如何是好!”
薛淺蕪躲不過,被他撓得連連告饒,一時卻也忘了日後的很多煩擾來。
走一程歇一程,東方碧仁嘆道:“你也忒任性了!且不說我,繡姑姐姐你也放得下嗎!”
薛淺蕪眼眶不禁溼了。這一訣別,原想著相見遙無期,形如再無緣了。不想還是抵不過東方爺千里奔波而來的疲憊身影。
跟他回去,她認了這一遭。喉間有些發梗,問道:“繡姑姐姐……她和秦延,怎麼樣了?”
東方爺撫一撫她的頭,埋怨著道:“自己的妻跑了,我尚自顧不暇呢,哪有空閒心思去關注他們啊?”
薛淺蕪嗔他了一眼,捶著他的手臂:“越沒個正經了……也不管人家一肚子苦水。”
東方爺越發低柔了聲音,妥協地道:“我怎會不知你的苦?”
摟她在懷,正色說道:“你走之後,我一直在焦頭爛額四處尋你,沒上心秦延他們的事兒,卻也是真。”
薛淺蕪幽幽道:“他們不比咱們,有那麼大阻力。只要他有情她有意,走到一起也是必然趨勢。木已成舟……他們應該很好了吧……”
東方碧仁一手持著繮繩,一手環著她的腰,脣吻著她頭頂的發,含混著道:“咱們好了……他們自會好了……”
薛淺蕪的頭皮酥酥癢癢,那種奇妙滋味,彷彿又回到了初戀時分,那般熱血沸騰、奮然無畏。一路走來的苦,所受萬般委屈,好似皆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要他的心一直離她這樣近,一直用懷抱溫暖著她,也許她就不該有任何的懼怕。
她緊緊偎著他,兩人的心跳又互相印證著,有力而永恆地跳動著,像是息息相關的回聲。
嘴角含著一抹笑意,薛淺蕪在顛簸的馬背上,眼皮忽沉忽闔,終於睡去。接連數日奔波,起伏的山巒遠遠地被甩在了身後,那種寒溼瘴氣,也被馬蹄揚起的乾燥塵土盡數遮去。某次睡醒,黃昏的夕陽如錦繡一般蒼豔,明黃、瑰紅、靛藍、杏黃,仿若一副丹青神作,橫鋪在天宇間。薛淺蕪張嘴癡癡地看著,問出一句大煞風景的話:“距京城還有多遠?”
東方碧仁一愣,心跳緊了一緊,溫情地道:“問這個做什麼?你這番回去了,不必見任何人,你想住在哪裡,我就悄悄地把你安排在哪裡。”
薛淺蕪蹙眉道:“然後你享齊人之福,宰相府裡有一宅正夫人,外面養著妾室,可是不是這樣?”
“怎麼又說較真傻話?”東方碧仁蹙著眉道:“你明知的,我不可能把她當妻,也不能當伴侶。一切只是迫不得已,權宜之計,但無論我再冷落她,她若不走,我也不能逼她……”
薛淺蕪點點頭,然後摸一摸他的心口處,仰起臉道:“你這裡不忐忑嗎?”然後摸了自己的心口處:“我這兒可是跳得緊呢。你我之間橫亙著一個人,你雖一時意志堅定,終歸天長日久,只恐出現什麼意外。”
東方碧仁望著前方一座破敗的廟宇,心中惶惶,卻堅定道:“只要你在我的身邊不離不棄,就不會出意外。”
“你的心我向來都知。不然我也不會跟著你回來了……”薛淺蕪咬咬脣,還想說些什麼,東方碧仁攬過她的肩,抱她翻身下馬:“你累了吧,又多思起來了。正巧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去那廟裡歇一歇腳。”
薛淺蕪不再有異議,任他抱著去了。進入廟中,四處打量,竟是安靜得很,沒有一絲人氣。難得的是,有竈房有牀鋪,還有一些生米乾柴之類。顯是好久沒人住過了,牆角上廟檐上結著很多的蜘蛛網,聞在鼻中有股灰塵的積久感。二人在裡面住下,略略打掃清理了番,燒了熱水泡了泡腳,安安靜靜坐在牀沿晾著。
薛淺蕪看東方爺盯著她白皙的腳踝止不住瞧,忽然想起腳是古代女子很隱私的地方,只有丈夫才能看的,不禁有些羞赧。再看看兩人赤腳相對,像是一對即將圓房的夫妻,更是難以自然,下意識地把一雙纖足往裡蜷了蜷。
東方碧仁看她防範,啞然失笑,捉了那一對兒白玉蓮腳,輕輕颳著她的腳底笑道:“看你還往哪兒藏!”
薛淺蕪伏在他的肩頭,笑得差點打跌,不消一會兒,有情人便滾作了一團。東方碧仁看著自己半壓在她身上,衣衫不整,俊眉一軒打趣她道:“這成什麼體統!鬧洞房也不帶這樣的。”
羞赤之色爬上薛淺蕪的眉梢臉頰,她越發蜷縮的像一隻貓。東方碧仁點著她的鼻道:“看你這可憐人見的模樣,還真怕我把你吃了呢。”
薛淺蕪瞪著他,急得不敢動彈。
“不要怕……”東方碧仁拉她近懷一些,仍舊逗她:“你怕什麼?我有那麼可怕?果真如此,有你幾個也被吃了。”
薛淺蕪囁嚅著:“我……我……”
東方碧仁被她的小女兒情態,喜得忍俊不禁,吻著她的頸子,試探著道:“要不真的讓我……”
薛淺蕪如被蠍蟄火燎,騰地一下彈到了牆角里,背死死地抵著土牆,屋頂上的積灰混著泥土,簌簌直落。
東方爺嘆口氣,抖了抖牀單道:“別再與牆頭做對了!它可沒你結實,屢屢攻陷不了!你再抵它,它就塌了!”
薛淺蕪自欺欺人道:“我就是堅不可摧,比牆頭還結實的。”
東方碧仁睨著她,嗤笑一聲:“還真打量著自己結實呢?若不是碰見我,就你這結實樣兒,早被毀了。”
薛淺蕪睜著眼,不服氣道:“誰說的?”
“不信你就坐我身邊,咱們瞧瞧誰先招架不住。”東方碧仁雲淡風輕笑著。
受不得此激將,薛淺蕪撇足了滿腔氣血,一張俏臉粉得如染胭脂,嘴裡道著:“誰怕誰呢!”真個緊挨著東方爺,坐了過去。
東方碧仁半睜著眼,掩不住深沉的笑意,以蠱惑的聲音道:“坐到我懷裡來,把外衣脫去了安睡。”
薛淺蕪僵一僵,嘟著嘴道:“又不是沒在你懷裡坐過,還一起抱著睡過呢,如今我倒怕了你不成?”因脫去了外罩,在他懷裡重重盤腿坐下。
她的蹲勁兒那樣大,東方爺半皺著好看的眉,滿意低笑一聲,也除去了自己外衣。
薛淺蕪溺斃地睜大眸子:“你幹什麼?”
“抱你一起睡啊!”東方碧仁好整以暇,理所當然地道。
薛淺蕪忐忑著,在他溫暖的臂彎裡,心臟怦然跳得緊促。好久好久,才平穩了一些。
東方爺這些日策馬照看著薛淺蕪,相當累了,這樣懷抱伊人,甚覺安慰,竟憨實睡著了。薛淺蕪微一動,只聽東方爺囈語道:“終於能夠像在煙嵐城時,那般無阻隔的抱你睡了……很長一段時間,你都在戒備我……終於好了……”
薛淺蕪聽得半悲半喜,淚眼模糊視線。迷濛中貪看著東方爺那張深刻的臉,忽而擡起頭來,靜靜望向遠處深藍入墨的夜色,像是未卜的前程,叫人念戀而且害怕。
這樣永遠抱著,該是多好。可是未來太遠。
既然如此愛眼前人,何不歡顧眼前,什麼也不去想?不然愛得艱辛,日後生變,後悔也來不及了。
東方爺像是感應到了什麼,猛地震醒,卻見薛淺蕪正深情瞧著他,不禁胸中激盪,脫口溫存喚道:“丐兒!”
薛淺蕪癡癡地,半晌也不迴應,著了魔般,不可思議蹦出一句:“今晚,就在這兒……要了我吧!”
東方碧仁聞此鄭重一言,差點嗆著,震動難持,整個從牀上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