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緣寺外,鹽白色的雪晶,密密匝匝,大把大把從天灑落,粒粒精緻細巧,彷彿是先經過造物主的千挑萬選,再用繡花針孔篩濾而成。遠方的柳槐綠樹,萋萋芳草,山川河流,都鍍上了一層粉狀的白。寺前那棵蒼翠的古柏,看著既像北國的霧鬆,又像老態龍鍾的白頭翁,然而褐色的枝幹仍自挺拔,巋然屹立。
因果河上,石橋中央的閣房。剛剛焚燃起的香爐,煙氣嫋嫋散散,圈圈升騰,給屋裡增添了些流動的暖意。臨時鋪就的牀邊,圍了一羣和尚尼姑。
崇靜師太、冢峒長老、宇泰以及薛淺蕪,個個神情緊張。東方碧仁聚精會神地埋著頭,用鍼灸術,在爲嫣智姑娘解著軟骨散的藥力。
薛淺蕪起疑道:“她既中了軟骨散,全身虛脫無力,怎能走過十多裡地,倒在碧雲山腳下呢?”
“她已服了解藥,但是隻有一半的量,勉強能支撐著,走上一段距離……”東方碧仁說道:“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有人送了她一程?!?
“她既然被人下藥,那人爲何還要讓她服解藥呢?”
“想是嫣智姑娘咬舌自盡,以死相抗,那人怕鬧出命來,於是給她服了一半解藥,然後放她回了?!睎|方碧仁以情度理,如是分析。
薛淺蕪的心底,浮上不祥的預感。向東方碧仁投去一眼,他亦凝重看了過來。
“妹妹不要難過,事情一定要查清楚。善惡追蹤源頭,給嫣智這孩兒一個交代。”冢峒長老看著崇靜師太憂傷憂神,忍不住拿話兒來勸她。雖然說吧,他的勸言並不湊效,往往事倍功半,甚至起到相反的作用。
崇靜師太平日,一聽冢峒長老說話,立即橫眉瞪眼,如臨大敵。今天卻是一反常態,只是握著嫣智姑娘的手,眼裡盡是空澈的悲憫與哀傷,並不與他鬥嘴。
在沉默的氛圍中,又過去了很長時間。嫣智姑娘原本蠟黃無表情的臉,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她醒來了!”崇靜師太忽然道了一句,然後輕聲喚著:“智兒,智兒……”
薛淺蕪自從來到寺裡,一整天了,還未見過崇靜師太這樣溫柔的表情。此種溫柔發乎性情,與她的聲,與她的神,與她的相,天成交融,渾然一體。薛淺蕪默嘆道,原來這纔是師太最初的面目啊。
冢峒長老呆呆看著崇靜師太,拿手抹了把眼。眼角什麼也沒。但薛淺蕪忖思著,冢峒長老是在拭淚。儘管出家之人,已是無淚之身。
不負崇靜師太的苦心,嫣智姑娘終是睜開了眼。那眼尚在半睜半閉,薛淺蕪看進去,心裡不由一震,總覺她的眼神,有著三分熟悉。又沒見過嫣智姑娘,這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
嫣智姑娘看過每一個人,然後對著兀自拿著銀針的東方爺笑了:“謝謝師太,謝謝老不死的冢峒長老,謝謝這位大夫相救……”
東方碧仁站起身,不由自主柔聲說道:“好生睡吧,你已經沒事了?!?
薛淺蕪很少見到東方爺,會在人前有這樣的溫存表情。忍不住以探究的目光,多打量了他幾眼。
這一探究沒什麼,卻發現了個重大問題。
她說那位嫣智姑娘的眼神,怎麼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熟悉感呢!原來是與東方爺的眼神,有些相像!都是那般溫潤,透徹,乾淨,甚至帶著純潔的攝魂力量!
東方碧仁似是察覺到了薛淺蕪的眼光,扭頭對她笑道:“你不是慕嫣智姑娘之名,一直吵著要見她嗎?這下如願以償了吧?”
“小姐姐好……”嫣智姑娘白著脣,向薛淺蕪打招呼。
薛淺蕪這大半天總想著,能夠拜會一下嫣智姑娘。然等到兩相廝見時,自己卻先傻了,愣頭愣腦站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崇靜師太扶她坐起,難掩激動問道:“好徒兒,你可醒了!快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嫣智姑娘聞言,面色呆滯陷入回憶之中。忽然好似掉進了噩夢裡,慌忙抓緊被子,把全身捂得嚴實實的,一時帶了哭音,肩膀一聳一聳地道:“師太不要問了,什麼都沒發生……”
“怎麼可能?你中的軟骨散是打哪兒來的?”崇靜師太輕輕拍著她道:“你冷靜點!再好好想一想!不管發生什麼,都有爲師爲你做主!”
嫣智姑娘忍住淚:“真的沒事兒!師太不要問了!昨晚路滑,徒兒在山路上摔了幾腳,昏倒在地,軟骨散乃是徒兒自身所攜,誤服了些……”
“你帶那軟骨散作甚?”崇靜師太面有疑色。
嫣智姑娘咬緊牙關,不再說話。只是把頭枕著崇靜師太的肩,闔眼靜息起來。
這時,崇靜師太的長弟子鬱妙,端了熱湯過來。她攬過了嫣智姑娘,做出喂她喝湯的架勢,碗卻一歪,湯水都灑在了被子上。鬱妙“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就去扯那被子。
扯著扯著,她的臉色大變道:“血,是血!……師妹的裙襬後面,斑斑點點都是血!”
她把那後半片的裙襬拽出一些,展示給衆人看,接著又道一句:“這不是摔傷或掛傷吧?怎麼前面沒有半點兒,全在後面?”
薛淺蕪看了一眼,只見嫣智姑娘的灰藍色尼袍裙襬上,確實有著幾塊乾涸血漬。剛纔揹她上山時,衆人心切心急,都沒注意這個問題。
嫣智姑娘渾身一抖,急從鬱妙師姐的手中奪過裙襬,胡亂掖到了身子底下,同時“啪”的一個耳光,甩在了鬱妙臉上。
鬱妙捂住臉,啜啜哭了起來,對崇靜師太道:“師妹反應這樣強烈,莫非是想隱藏什麼?大家都看到了,那血不同尋常!並且非常離奇,師妹臂上的守宮砂也消失了!唯一的可能是,師妹在山底下有了相好,私自許了終身!昨晚一夜未歸,便是廝混去了!”
衆人都驚住了。宇泰更是臉色灰敗,一連氣兒跌聲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眼神悲傷看了嫣智很久,問道:“師妹,是真的嗎?”
嫣智姑娘的手一擡,又甩了鬱妙一耳光。神色卻越發平靜了,指著宇泰說道:“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以後在善緣寺狹路相逢,如果不能避開,你我只作陌人……”
宇泰狠狠晃著她道:“爲什麼……你什麼時候有了相好……我哪兒做錯了……”
嫣智姑娘不說話,只用一種很可憐很悲憫的眼神,半冷笑著看他。
冢峒長老拉過宇泰,然後揮了揮手,示意所有的僧人都退下。東方碧仁與薛淺蕪互看一眼,也迴避了。
崇靜師太睜著不可置信的眼,抱過嫣智姑娘,一個勁兒說道:“智兒,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鬱妙在冤枉你,他們都在冤枉你,對不對?”
“師傅!事實擺在面前……”鬱妙叫道。
更響亮的巴掌聲,“啪”地甩在鬱妙臉上。這三巴掌,幾乎耗盡了嫣智姑娘所有的氣力,她用無神的眼光看著崇靜師太,微弱說道:“師太把她趕走,我不想聽她說話……師太素來都信任我,只有你和長老對智兒好……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崇靜師太斥道:“還不退下?”
鬱妙紅腫著半邊臉,字字如刀地道:“師傅就算偏心,卻也不能罔顧寺規!西院女弟子的第一條訓誡就是,潔身自好,終身不嫁,凡傳祖上衣鉢者,守宮砂必在!嫣智師妹若不是清淨女兒身了,還望師傅三思!”
說完這些,鬱妙怨憤看了嫣智姑娘一眼,甩著道袍袖子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