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派人把三仗連勝的捷報,用一張大表紙,詳盡戰(zhàn)況,傳到京城。趙淵看得龍顏大悅,對李皇后說這次如果打退了夜漠,就免去三年的徭役,并且大赦天下。
李皇后笑道:“皇上龍福天威,此一戰(zhàn)必會旗開得勝的。”
而在太子府談心的素蔻公主,卻沒這么喜悅淡定,她的聲音充滿焦慮:“咱們這步棋,到底走得對不對?一開始,是刻意的傳播流言……現(xiàn)在,百姓中竟是心悅誠服的贊嘆聲,滿滿入耳……”
柳采娉也煩躁道:“是啊。只要一打勝仗,功勞全成了那個女乞丐的了!最讓我吐血的是,那乞丐女的名頭這么響,把你遷哥哥這樣一個堂堂男兒全蓋了下去,他竟一點不惱,還興致勃勃地把那乞丐女的奇思妙計,弄到紙上夸夸其談一番!連父皇都忍不住撫掌稱贊呢!”
素蔻公主長舒著心中的郁結(jié)之氣,嘆道:“那夜漠新帝,是個武功超絕、才高氣傲的,一個女軍師就把他弄得這么慘,他不會任那乞丐女興風(fēng)作浪,也拿她毫無辦法吧?”
柳采娉喝著茶,連嘆幾聲,低低咒道:“你說,她的命怎么那么大?還上陣擊鼓擂賽?她就不怕流矢無眼,一箭把她穿透?”
素蔻公主狠狠道:“不到班師回朝那一日,就不能定局!那個乞丐女……夜漠新帝不會不恨她,可能也是在等待時機罷。”
柳采娉道:“戰(zhàn)場中的情形,我們只能臆測。姑且這樣想吧。”
素蔻公主拉一拉柳采娉的手,安慰道:“樹大招風(fēng)。我有預(yù)感,那乞丐女禍亂世道,必不會得好報。”
柳采娉對著她一笑:“我也這樣認(rèn)為。”
又說幾句嶸兒的話,柳采娉一掃剛才的失落:“我每天抱嶸兒幾次,他都親昵得很,我上午喂他的冰糖芋頭羹,他喝得可香了!”
素蔻公主眼睛一閃,訝異道:“他開始吃飯了?不用乳娘喂奶了么?”
“如果不讓他吃奶,只吃飯也餓不住。”柳采娉道:“不過張武師說了,讓他吃奶吃到一歲左右,還說什么乳汁里含的養(yǎng)分更全面,遠(yuǎn)不是那些湯啊羹的能比的!”
素蔻公主哼道:“一介莽夫,擇人不揀高低!他知道個什么狗屁東西!”
柳采娉笑笑,不答話。
素蔻公主可能想起張武師是嶸兒的啟蒙者,而今娉兒嫂子對嶸兒情同母子,也就和張武師近了一些。遂不再談這個,岔開了話題道:“嫂子,你說……咱們要不要賄賂一下往京城傳信的騎兵?”
柳采娉嚇了一跳道:“賄賂他們,有什么用?難道他們敢把勝局說成敗的、敗局說成勝的?”
素蔻公主捂著腦袋道:“我也只是苦無辦法、心血來潮而已。”
柳采娉道:“鄭文上次得了我的百金賞賜之后,再也沒有露面。他可曾到你那兒匯報什么了嗎?”
素蔻公主睜大眼道:“沒有。我也好久沒他的信兒了。”
柳采娉扶著椅背的手驀地一沉,眼中火焰燃起:“難不成也投奔了匪女神丐參了軍?”
素蔻公主緩了半天道:“乞丐女如果被敵軍抓走,太子一旦查出有人蓄意煽風(fēng)點火、抬升匪女神丐之名,豈不與他算賬?那個鄭文,不至于那么愚蠢的不顧惜性命吧?”
“那他會去哪兒呢?”柳采娉沉吟道:“他的家人還在我手上……他可不同于那七個!那七個多多少少與我有點兒親戚關(guān)系,我顧及些情面也就作罷……鄭文不過是個老鄉(xiāng),打八竿子也釣不著的遠(yuǎn)門戶,他也敢背叛我?”
素蔻公主碰一碰她,道:“你……你又打他們家人的主意?目的達(dá)到了,棋子廢了就廢了,還理他做甚么?你忘了父皇母后讓寫的悔過書嗎?我那天在母后宮里寫了一晌,胳膊又酸又痛,回去婆婆問我怎么了,我不好說咱們被懲罰了,就撒了個謊糊弄了過去。”
柳采娉恨恨地用指甲敲著茶碗蓋。
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太子妃,不好了!那鄭文的家屬不見了!”
“什么!”柳采娉站直了身子。
“那個鄭文,說立了功,還帶了您賞賜的一張金牌來,要請大伙吃喝。屬下也沒留意,與幾個看門的喝了些酒。他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竟然把家人帶走了!”
柳采娉一拍桌子道:“好啊!看來是要與本太子妃決裂到底了!你們找了沒有?”
“找了……好像從平地消失了……四處都找不著……”
素蔻公主道:“看來是舉家遠(yuǎn)遷了。嫂子你也真是的,賞他那么多金子做甚么!這下倒好,他到哪兒也餓不死,置身事外,什么都不發(fā)愁了。等風(fēng)平浪靜了,讓子孫出來考個功名利祿的,又是富貴榮華。”
柳采娉氣得牙根癢癢的,臉色鐵青。命人傳了周武過來。
周武剛跪拜,還未抬起頭,柳采娉摔了個茶盅,哐啷聲后,一地粉碎。
周武驚愕地看著她。
柳采娉氣息難平道:“你聽說沒?那個鄭文,本太子妃前頭賞他了錢,后腳他就帶著家人跑了!你會不會也學(xué)他背叛我?”
周武聽得緣由,凄涼笑道:“鄭文無非是傳了些流言,并沒造成什么惡果……然而卑職,太子妃以為還有退路嗎?”
柳采娉怕周武說出瘟疫一事,忙道:“好了!好了!公主和本太子妃都很器重你,我想你也明白。坐下吧,本太子妃賞你一壺茶喝。”
周武冷汗涔涔道:“卑職不敢。太子妃若沒有別的吩咐,卑職就告退了。”
柳采娉擺手道:“去吧。”
周武走遠(yuǎn)了,素蔻公主道:“他是個忠心能干的。若能派到軍隊里去,必會成為咱們的好內(nèi)應(yīng),只是……太鋌而走險了!遷哥哥要是看出了破綻,他那樣維護(hù)乞丐女,也許你就不能從長信宮出來了……”
柳采娉渾身一顫道:“還是算了!經(jīng)過了煙嵐城一事,乞丐女處處防著我的人。既然周武是個有用的,就不能白送了性命,還是留待以后用吧。”
素蔻公主長長惋惜道:“你我不易做得太明……眼下,只好等那乞丐女的下場了。”
柳采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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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漠新帝連吃敗仗,用刀子在臂上化得一道血淋淋的,灑血于一缸酒中,搬起酒缸一飲而盡,發(fā)下誓言:“若不能活捉孤竹王朝的女軍師,我對不起死去的老可汗!”
近萬具尸體,運到了鷹崖。傘一般的老鷹,密密麻麻在天空中盤旋,只待這些活人一走,就俯沖下去飽餐一頓。
死后能被鷹蠶食,是夜漠人的榮耀。
兩萬士兵神色肅穆凄哀,在年輕可汗的憤慨帶動下,振臂高呼:“活捉孤竹王朝的女軍師!活捉孤竹王朝的女軍師!”
夜漠的軍師魯圖索,對可汗道:“孤竹軍隊對他們的女軍師保護(hù)得好,幾乎不出帳篷半步。咱們?nèi)舨荒艽虻剿麄兊能姞I去,想捉到女軍師,那是白日做夢!”
夜漠新帝道:“我軍最不怕的就是正面交戰(zhàn)!難題是……我們?nèi)绾慰邕^雅喇蔵布大谷流?他們那邊有千年古木,我們這邊卻連幾株小樹苗都沒有!怎么搭橋?”
魯圖索低沉道:“可汗想過沒有?上一次他們占據(jù)逍遙谷,是搭橋過來的嗎?若是那樣大張旗鼓,我軍怎能一無所知?”
夜漠新帝何等聰明,立即反應(yīng)過來:“你是說他們有別的路線?”
魯圖索頷首道:“他們的軍隊從另一條很隱蔽的路,穿到了逍遙谷。那條路定然非常窄,易進(jìn)難退,所以他們留下了人手,在咱們兩軍交戰(zhàn)的時候重新搭橋,這樣咱們才能猜測不到、防不勝防!”
夜漠新帝道:“立即去逍遙谷,查出另一條路!”
魯圖索道:“如果走了那一條路,咱也面臨著如何退的大難題。”
夜漠新帝野心勃勃道:“既然打了過去,還不把他們殺得元氣大傷?再也沒力氣追趕?”
魯圖索道:“可是……要想擒女軍師,我軍中并無那樣的高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夜漠可汗道:“咱們的軍隊只要打過去,把孤竹的士兵全部調(diào)離出動,本可汗孤身去帳篷里擒拿女軍師!”
“可汗,不可啊!您不能以身涉險,聽說那孤竹王朝的太子也是個高手啊!”
夜漠新帝擲地有聲:“本可汗要是連那個太子都打不過,還有何臉面來做可汗!”
魯圖索深知可汗的性子,就不再勸。
八月初八,重整兵力的夜漠新帝,一路往逍遙谷而去。魯圖索所料,很快被印證。
在枝葉掩映中,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沿著它往里走,果然是峰回路轉(zhuǎn),越走越開闊。
話說丐兒以防萬一,在隧道的出口留有一小隊士兵把守著。但是被先后涌出的夜漠士兵給沖開了。
丐兒得到消息,頓覺不妙,要和太子一起率兵迎戰(zhàn)。
太子把她綁在帳篷的桿子上,道:“這可不是兒戲!刀劍無情,你好生在這兒呆著,別給我闖禍,以免我分心!”
丐兒眼睜睜看他走出去。
號角聲、嘶鳴聲、殺伐聲……隨著山風(fēng)灌入耳中。
這次夜漠有備而來,他們又那樣的勇猛兇惡。孤竹士兵這樣交戰(zhàn),無異于拿磚頭碰石頭。
片刻間,丐兒急得嘴角起了個大泡,但太子把她捆得太緊了。
掙脫了好一會兒,毫不濟事。丐兒罵道:“他/奶/奶的!惱了我點火燒了這帳篷,就有人過來放我了!”
正要發(fā)作,面前不知何時立了一個高大黑影,丐兒被完全罩在了這片黑影之下。
看都沒抬眼看,丐兒氣急敗壞道:“快放了我!硬碰硬,咱們會死很多人!”
“原來你就是女軍師!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戲謔危險的粗狂嗓音在空闊的帳篷里響起,來回回蕩。
丐兒心肌猛跳,瞪著他:“你是誰?你要干什么?”
“跟我走!我慢慢跟你說!”那人手起刀落,丐兒已恢復(fù)了自由。
丐兒不顧一切,奪路而逃,尖叫著:“救命啊!”
那人腿長臂長,兩步夠著了她,用布把她的嘴一塞,眼睛一蒙,丐兒就嗚嗚地干叫喚了。
黑暗之中,她好像被扛上了肩頭。
似乎走了好長好長的路,耳畔響起尖銳的金鑼聲……是息戰(zhàn)了么?
眼上的布被人揭開。一時不能適應(yīng)光亮,丐兒緊閉著眼。
“可汗,咱們剩下的人全部退到了隧道后,就把洞口用巨石堵上了。他們想要挪開,也得費好一番功夫。”有漢子粗嘎的稟奏聲。
丐兒毛發(fā)皆豎:可汗?
驀地睜開了眼,看著那個擄她來的男人。
濃眉鷹眼,鼻如懸膽,嘴闊腮寬,氣勢恢宏……他就是不可一世的夜漠新帝?!
夜漠新帝看她睜開了眼,對她似笑非笑看了片刻,轉(zhuǎn)向一渾圓的勇士道:“敵我傷殘如何?”
“我軍陣亡四千,加上受傷的近五千。敵軍傷亡總計,約有四五萬人。已是元氣大傷。”勇士抱拳稟道。
丐兒幾乎跳起來:將近十萬孤竹士兵,在這一戰(zhàn)之中,成了五萬?
那么多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
夜漠新帝忽對丐兒笑道:“聽到了嗎?以一當(dāng)十,這才是我夜漠兒郎的實力!前三次的戰(zhàn)役,若不是你詭計多端,夜漠兒郎怎會折損近萬之眾?”
丐兒緩緩道:“所以……你使了卑鄙的手段,把一個女人當(dāng)成了人質(zhì)?”
夜漠新帝一愣,哈哈大笑:“你不怕我?敢這樣對我說話?你們孤竹子民,包括我的子民,你是第一個用這種口吻對我說話的,好有趣兒!”
丐兒哂笑道:“少賣弄了。孤竹子民何其多也,像我這樣頂天立地的多得是,只有走狗才會軟聲軟語!可汗見的,都不是真正的孤竹子民!”
夜漠新帝意味盎然看著她道:“你不僅好計謀,嘴巴也很厲害。”
丐兒哼道:“你放了我。不然我們五萬大軍,因失去軍師而悲憤……哀兵的力量,你應(yīng)該懂得。”
“你威脅我?”夜漠新帝笑道:“孤竹將士沒有了你這個軍師,不過是像失去了爪子的老虎,何足為懼?我軍還有一萬五千,可抵你們十五萬人!而你們只剩了五萬,我一支精兵就能把他們滅了,你信不信?!”
說到這兒,夜漠新帝笑得更大聲了:“剛才一戰(zhàn),不知是哪個愚蠢的把你綁了!你要真去現(xiàn)場指揮,我的軍隊可得不了這樣大的便宜!本可汗抓到你,就更需功夫了!”
丐兒心思轉(zhuǎn)得飛快,夜漠真的拿她做了人質(zhì),可就十分的不妙了。
但她能逃脫嗎?
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已是無際草原。想是到了夜漠的地界。
丐兒道:“可汗那樣大的口氣,何不派一支精兵把孤竹軍隊滅了?打入雄峨關(guān)去,開拓疆土?”
“哈哈,在本可汗的眼中,你的命……比那五萬士兵的命,值錢多了。”夜漠可汗狡黠笑道:“先安頓好了你,卷土再戰(zhàn),合約談判,割城割地,還不是本可汗一句話說了算?”
丐兒聽了,搖頭,苦澀笑道:“可汗此言差矣。孤竹王朝的皇帝,絕不會那么傻。他早就盼望著我死了。”
夜漠可汗道:“笑話!你是孤竹唯一皇孫的母親,你們皇帝怎么舍得你死?”
“這里面的緣故,可汗就不懂了。”丐兒嘆道:“我是土匪出身,并且民間傳說我是前薛大將軍女兒的后人,皇帝對我早有忌諱。但我生了皇長孫,他不能公開對我怎么樣……如果能在戰(zhàn)爭中不聲不響地死去,他就不用費任何力氣來對付我了。”
夜漠可汗深深地打量她,想要找到一絲破綻。卻是無懈可擊。
兩人對視許久,夜漠可汗道:“你聰慧得緊,無論你說什么,本可汗都不會放了你。你們皇帝想要你死,你們太子卻疼你到骨頭肉里……反正你是奇貨可居。”
丐兒道:“太子,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夜漠可汗雙目大睜:“他不是你們老皇帝唯一的兒子?”
丐兒點頭,話輕飄飄出口:“是的。但他若為了我,做出對孤竹王朝不利的事情,老皇帝照樣會廢了他——你別忘了,皇上多了個皇孫!他可以直接跳過兒子立孫子!”
夜漠可汗臉上有片刻的茫然:“你們皇帝,可謂成大事者,心狠手辣!本可汗總有一天會打到孤竹境內(nèi),讓你們老皇帝親自奉茶!”
丐兒噗嗤笑道:“那祝可汗美夢成真。”
“你是諷刺我?”夜漠新帝目光如炬:“你不相信本可汗的話嗎?”
丐兒認(rèn)真道:“不是不信。”
“那是為何?”夜漠可汗追問道。
丐兒看著他的眼睛道:“因為你俘虜我,是很不明智的舉動。你要想成大業(yè),讓我們的老皇帝侍奉你左右,你最好放了我。因為我有可能給你帶來想不到的麻煩。”
夜漠可汗笑了,露出雪白牙齒:“本可汗不怕美人帶來的麻煩。”
冷氣于剎那間,攫住了丐兒的呼吸:“此言當(dāng)真?”
“你們有句話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夜漠可汗雙手負(fù)在身后,踱著腳步道:“本可汗特別想知道,這會兒你們的太子在做什么?他會頭腦一熱追過來嗎?”
丐兒眼神一寒:“你以為孤竹士兵會來送死嗎?”
“那不一定。”夜漠可汗笑道:“除了你,他們的智商在本可汗眼里,不過是幾歲的孩子。”
丐兒強自鎮(zhèn)定。心里卻如螞蟻爬著,太子要是意氣用事,追來了怎么辦?
夜漠士兵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還不染滿了孤竹士兵的鮮血?
不!太子若來,她就作勢拔刀自刎,讓他帶著所有士兵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