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倆也是閑著,自然樂意。干霖院因為長久不住人,太子府前院的奴才們有時候偷懶,把很多半新不舊的陳年雜貨都堆到了鬼院。所以材料是不缺的,沒過幾時,絲欒、如谷就搜羅來了許多必備品。
薛淺蕪看著那大紅的紙張,拿在手里很有質感,滿意笑道:“果然富貴天家,是不少這些的。這紙細細翻撿來看,不過是有的地方殘破了,就廢棄到了這兒。其實顏色還挺光鮮,紙質也是極上乘的。如果拿給那些寒門書生寫字練筆之用,不知該是如何的福祉了。”
絲欒一邊拿剪子裁著,一邊笑道:“拿來寫對聯做燈籠,也不算可惜了。終究是咱們的主子姑娘,懂得節儉,變廢為寶。”
一切準備妥當,薛淺蕪從角落里拾了一支不算很禿的毛筆,硯了一些很差的墨,蘸了幾蘸,托著腮不知該寫什么好。一時想起當年為東方爺畫像時,和丐兄丐弟們一起,揮汗如雨酣暢淋漓的激昂歲月。可是那么快那么急,就如流水一般匆匆逝了。如今分別久矣,他們可還好嗎?去了半年的嫣智姑娘還適應嗎?前段時間來京提親,卻因新仇舊恨被掃出去的老學鳩怎么樣了?他和兒子相認了么?他的兒賈語博,和兒媳蘇喜兒,會以怎樣的心態接納這樣不體面的父親?
呆呆想著,渾然不覺墨汁順著筆桿倒流,染黑了她的手。當無意撫鬢發的時候,就抹成了一張滑稽的花貓臉。
絲欒、如谷一看,止不住哈哈笑起來。薛淺蕪仍自困惑著:“你們是怎么了,難不成被笑神附上身了?”
如谷“哎呦”捂著肚子,拿來一面鏡子。薛淺蕪看了鏡中慘不忍睹的形象,伸伸舌做了個鬼臉,笑著高唱一句:“藍臉的多爾礅盜玉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
如谷、絲欒聽得不甚解意,卻被她那搞笑的動作、夸張的聲音,再次折服到了捧腹大笑。
薛淺蕪刮著臉皮道:“好沒趣兒!我還沒使出看家本領呢,你們倆一個個都笑岔了氣兒;我再變些花樣,不把你們笑成精了!”
“如谷你別笑呢,姑娘剛才那聲嗓子,比舞臺上的真戲子唱的還要好呢!”絲欒贊著,轉身倒了些熱水來,給薛淺蕪擦凈了臉。
如谷撇著嘴道:“你怎么能拿咱們姑娘比那些戲子!咋家的可是純業余愛好,隨心所欲,講究自然,豈是那種呆板能配比的?”
絲欒委屈地對薛淺蕪訴苦道:“你看,我不過是隨便一說,竟被她抓了這些許把柄!當真是刀子嘴不饒人的,言語里出不得半點兒差錯!”
薛淺蕪看她們斗上了嘴,掐腰笑道:“剛才誰說我有唱戲的天賦呢,這會兒沒能把你們逗樂,卻拌起了嗑?難道我的嗓子,還有引起糾紛的魅力嗎?”
如谷、絲欒又笑起來。薛淺蕪在桌前自言自語似頭疼狀:“寫副什么聯兒好呢?你們兩個給我出出主意!”
絲欒想了一會兒,給出建議:“就寫熱熱鬧鬧慶祝春節,意思祥和歡快些就成了!”
如谷立即反對:“這可體現不出咱們姑娘的才氣和水平了!我雖讀書不多,但感覺無論作詩還是寫對聯,都應該言在此意在彼,才能顯出獨特的韻味兒。姑娘不如寫一副表面上賀新春的,內涵卻是在思念的……來日有人看見,兩心相通,對視而笑,豈不妙哉?”
薛淺蕪點點她腦勺嗔道:“這娃兒啊,真越來越不厚道了!”
絲欒笑而不言。如谷急道:“我明明是為姑娘好,你卻不懂一片良苦用心!算了,你就風馬牛不相及的亂寫吧!”
“小心眼兒,還真氣了?”薛淺蕪笑弄道,旋即有些發愁:“我還想讓這干霖院,因了我的對聯而蓬蓽生輝呢!寫得太拙,正是如你所說,竟體現不出我的水平嗎?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挖空了心思,磨光了細胞!”
如谷拍手支持:“這就是了!”
薛淺蕪冥想著,奈何思維像到限的彈簧,寫不住半句來。急躁之下,說道:“我不能守桌待聯,咱們先做燈籠吧!說不定哪會兒靈感突至,聯子就涌出了。”
“確實不能強逼。”如谷坐了下來,麻利地糊起了燈籠。不需多時,一個漂亮喜慶的紅燈籠就出落了。
薛淺蕪瞧了瞧,喜愛得緊,把半截蠟燭固定在蘿卜錠里,點燃,輕輕放了進去。大概太緊張了,手從里面往外拿的時候,不小心帶倒了蠟燭,燈籠轟地著了起來。
二位丫鬟駭了一跳,忙取水來撲火。幸而只是個小燈籠,周圍沒什么易燃的物品,不然豈不是釀成了除夕大火?
薛淺蕪捂著亂蹦的心跳,看著那被火焚壞的燈籠,忽然有了一聯:“燭火駐籠心,寒樹含春芽。”
如谷費力品著:“只是感覺挺深奧費解的……還有‘燭’呀‘駐’的,又是‘寒’呀‘含’的,很巧妙的樣子……”
薛淺蕪暢笑道:“這是我生平寫的最含蓄蘊藉的對聯了。從表面看,既有除夕燈籠歡慶之意,也有冬日盼春的生機和希望……”
“可是,與你和東方爺有什么相干嗎?”如谷想不出名堂了。
薛淺蕪道:“這東西全憑境。我一時也體會不出,只覺是極好的。領悟在心,有心人總能看出些不一樣的內涵。一千曲《憶江南》,就有一千種情調兒。”
“姑娘也和東方爺他們一樣的,竟有這么高深淵博之時,叫奴婢讀不懂。”如谷苦著臉說道。
絲欒忽而眼眸亮了:“你教我學詩詞作對聯,好不好?”
薛淺蕪詫異道:“好鼻子好眼的,突然想學這個干什么了?”
絲欒撓著頭道:“就是感覺很有意思,平時沒事兒閑著時,也算找個樂趣。省得你們這些高深的湊在一起說些什么,我就像個聾子啞巴似的淺薄無知。”
薛淺蕪搖頭道:“讓我教你,你可真是找了個最蹩腳的師傅。我向來不會做正詩,一旦作詩,必屬歪詩。”
絲欒堅持道:“歪詩也比一竅不通的好。歪有歪的趣來。”
“想不到我還能在作詩上過把師傅癮!”薛淺蕪算是應承下來,一邊把剛才的對聯寫到了紅紙上,一邊讓如谷她們掛上了一排排的燈籠。
做完這些,薛淺蕪左看右看,開心極了。殘破荒涼的院落,經過粗略布置,竟然可以如此富有浪漫氣息。置身其中,一時讓人想起了山野里的竹籬茅舍,掛滿紅喜字的新房。樸實的新郎,害羞的新娘,就是絕美的登對兒。只是她的郎,現在何處呢?
“咱們也能在這小天地里,過一個正經的除夕夜了!”如谷歡樂似出巢的新鶯。
薛淺蕪感傷的心亦沾上愉悅,那些不快情緒瞬間被拋之腦后了,笑道:“這還不圓滿呢!若不是太張揚,我還想自制些煙花炮竹之類來燃放呢!”
如谷眼里滿是崇拜:“你會?”
薛淺蕪自得道:“那些玩意兒,好做得很!不過院里缺了一些材料,就算做成,響聲不過就跟踩爛了個袋子似的!”
“那也要做做看!”如谷搖著她手臂道:“好不好嘛?讓我滿足一番好奇心吧!”
薛淺蕪沉吟道:“這可不行!驚動了旁的人,可就沒活路了!”
“除夕夜是最熱鬧的,他們都在酒宴歡鬧,笙歌燕舞,誰會注意到咱們的偏僻鬼院呢?”絲欒也期盼道。
薛淺蕪抗不過兩人,吩咐她們找了些硫磺、炭屑之類。碾成了粉,用粗糙易燃的紙,包著引線,纏緊致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炮就成型了。
待到夜晚來臨,宮里熱鬧紛亂的時候,薛淺蕪放起了自制的鞭炮。如谷、絲欒捂著耳朵,躲開得遠遠的,緊張望著薛淺蕪的動作。
薛淺蕪不知這炮的功力怎樣,只拿了根細長的干竹竿,把一頭燃著了,向那靜躺著的炮靠近了。
只聽“砰”的一聲爆破脆響,殘屑飛上了天,最后紅紅的散落在地上,好看極了。如谷、絲欒看了一會兒,漸漸地沒那么怕了,也學著薛淺蕪的樣子,盡興地燃放了起來。
她們樂而不倦,邊制作著邊玩,到了夜半時分,仍自鬧著。絲欒燃著了一只炮,用竹竿兒一挑,徑向門外飛去。然后聽得一聲慘烈尖叫,把薛淺蕪嚇得彈跳起來。
定睛往大門外看時,只見一位衣著華貴得體、氣質嫻淑雅致的女子,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她的衣服被濺過去的炮屑,燒出好幾個破洞來。她旁邊的丫鬟,駭呆了半晌,跳上前來氣急敗壞罵道:“哪個不長眼的東西!竟敢往太子妃身上扔炮?!”
薛淺蕪聽得這喝罵,血液登時從頭冰到了腳。千避萬避的人,怎么突然來到了干霖院?還是在除夕夜?這可是她第一次見傳說中的太子妃呢,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開門紅!
該怎么辦?該以怎樣的身份相見?聽聞這太子妃是百里挑一的賢惠溫婉,可否對她實話實說?坦然承認自己是東方爺的心上人,被藏到這兒避風頭來了?
心念閃過,旋即又否決了自己。還是先裝傻吧,實在瞞不下去,再露餡也不遲。照今晚的情況,怕是難逃一場審問了。
在宮里亂放鞭炮,并且嚇著了太子妃,該是怎樣的罪不可赦?會不會被砍頭?薛淺蕪的意識流此時飛快地淌。
“放肆!還不趕緊跪下!”隨從侍女安撫了受驚的太子妃,朝著三人聲色俱厲地道。
到底理虧,薛淺蕪跟著絲欒和如谷,像個做錯事的小丫鬟,乖乖跪了下來。
柳采娉這會兒才找回了聲音:“這荒屋鬼院的,從哪兒來的炮?”
薛淺蕪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可惜看眼前的形勢,即便坦白交代,不僅不會嘉獎她匪女神丐一個“最佳才藝獎”,說不定連明天的太陽都見不到。
“不說是吧?”柳采娉的侍女道:“把她們三個都帶走,嚴刑拷問!看她們還嘴硬!”
薛淺蕪心一顫,正要說話,柳采娉道:“大過年的,別讓這晦氣事傳到皇上耳朵里了!帶到前院去吧,就不信太子府審不出來。”
薛淺蕪的心跳得緊,那不是要讓太子知道了嗎?多丟人啊,寄宿在人家屋檐下,還要給他添麻煩加亂子,臉皮厚度尚且不夠,這無顏以對啊……
“太子妃請息怒。這事全是奴婢一人引起。要罰就罰奴婢算了,放過不相干的兩個吧。想必太子已睡,太子妃體貼的名聲傳遍皇宮,還是不要為這點小事兒去驚擾太子了。一切責罰,奴婢愿意就地承擔;還望太子妃能寬宏為懷,饒過她們兩個。”忖思之間,薛淺蕪已把話說了一通。
柳采娉的聲音辨不出多余的情緒:“抬起頭來。”
薛淺蕪依言,昂起了頭。不看太子妃,什么都不看。瞳孔里空空無所裝。
柳采娉笑問道:“你就是絲欒吧?”
“啊?”薛淺蕪未解其意,她怎么問起了絲欒?
絲欒顯然大是意外,良久艱難地挪動著雙膝,往太子妃站的方向移了兩步:“奴婢絲欒參見太子妃。”
柳采娉的目光從薛淺蕪身上撤回,像明亮灼人的日光,聚焦在絲欒的身上。端詳了半刻鐘,點頭贊道:“相貌果然出挑,我見猶憐。”
絲欒冷汗涔涔,低不可聞答道:“太子妃過獎了。”
“起來,起來……”柳采娉做出虛扶的動作。絲欒不想她竟這樣和氣,愕然地立起身,還沒站穩,柳采娉身旁的侍女一巴掌甩過來,絲欒又重新跪倒在地上。昏黃的燭光下,腫起的臉頰似乎有殷紅血色。
薛淺蕪急道:“犯錯的是奴婢!太子妃怎么遷怒起她了?”
“沒你的事!”那侍女口氣不善道:“你再插嘴,連你也一起打!”
薛淺蕪愣住了,不明白這演的是哪出戲。“啪啪”的脆響聲,又疾又準地扇在絲欒的臉上,她的雙頰很快腫如饅頭。
薛淺蕪看不下去了,撲上前去,一把制住了那侍女打得起勁兒的手掌。
那侍女不防有人攔,動了幾動,沒能甩開。面皮漲得發紫,尖罵:“你不想活命了?”
“狗仗人勢!太子妃的臉被你丟光了!”薛淺蕪道:“哪有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太子妃都還沒開口,你就胡亂打人?要打只管沖我來啊,欺負一個柔柔弱弱的算什么!”
然后朝向太子妃道:“請太子妃明斷。有錯的是奴婢。”
“倒是敢作敢當,很有魄力!”柳采娉微笑道:“看來丫鬟中人,也不乏有出息者啊。”
絲欒只垂了頭,嚶嚶地啜泣著。柳采娉大約心里煩,簡單地撂下一句話:“鬼院里有狐子興風作浪,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本太子妃早有耳聞。今天過來看看,也只是想在歲盡時,把狐媚子一起消滅干凈,省得禍害世間。”
薛淺蕪睜大眼,這柳采娉明顯把矛頭指向了絲欒!可是絲欒狐媚誰了?由不得多兜轉,橫在她們之間,懇切地道:“太子妃且慢!恐怕其中有誤會!”
“誤會?”柳采娉道:“不管是否誤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等太子府被攪得烏煙瘴氣就來不及了。今晚你們的錯,也就罷了!但這叫絲欒的,一定要帶走!”
僵持不下。薛淺蕪心里很明白,若到最終把事情鬧大了,她們三人都沒活路。倒不如先讓太子妃帶走絲欒,自己偷偷跟去,再作打算。
讓開身子,薛淺蕪道:“太子妃素有良善的美名,想來會給絲欒一個公道。”
絲欒被蠻力拉走了,她一邊掙扎一邊回頭看,眼神里滿是祈求的神色。薛淺蕪看得很不忍,等太子妃走遠之后,她披了件衣服,尾隨了去。如谷放心不下,也悄悄跟著薛淺蕪,一同往前院去了。
經過趙太子寢房的時候,一直低低哭著的絲欒突然大聲喊:“太子!太子!”
柳采娉想讓捂住她的嘴,但是為時已晚。太子寢房的燈亮起來了,傳來一聲惺忪男音:“誰在喧嘩?”
柳采娉理了理頭發,斂裙裾參拜道:“還是吵到了你。”
趙遷皺眉一看,見是絲欒,不禁急切問道:“究竟是怎么個情況?”
柳采娉道:“臣妾素聞干霖院陰氣重,想著今天除夕,鞭炮鑼鼓之聲應該能驅散了邪佞,所以就到那里看看,也好借著宴席上殘余的喜慶氣,掃除一下鬼院里的邪勁兒!不想剛進院門,一個炮就朝身上飛了來!臣妾福大命大,僥幸未致傷殘,可是皇宮深院,豈能容得下野丫頭胡亂放炮?今兒個是臣妾,萬一明兒個是太子您呢?!”
趙遷聞言,緊張地道:“只絲欒一人在放炮嗎?”
“臣妾看見,炮是她用竹竿挑出來的!”柳采娉道:“大年夜里,能寬宥則寬宥,那兩個赦免就算了,但是罪魁禍首絕對不能姑息!”
趙遷松一口氣,瞇著眼沉吟了幾秒,問:“那你說怎么辦?”
“打死,拖到亂葬崗去!”柳采娉道。
絲欒嚇得癱跪在地,哭道:“不是奴婢……奴婢只是陪著玩的……炮不是奴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