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方爺?shù)牟賱谙拢賮y草茂的荒棄府邸,沒過幾日就變得清朗起來。應(yīng)繡姑的要求,一些留著厚重回憶的地方,比如說那種植著四棵柏、棲息著先人之靈的假山,還有那一塘載著悠悠悲思的碧螺池,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貌。山是父情,水是母愛,山環(huán)水繞相依而生,故是斷斷不能毀滅的。
雖然繡姑和薛淺蕪都極力地主張簡樸,但這宅子的基底在那兒擺著的。如果按照她們所言,只用泥巴茅草搭建一兩間小房子,風(fēng)雨來時夠容身就行了,未免顯得太曠寥了。好比是一只纖巧版三寸金蓮,裝進(jìn)了特制的巨型鞋里,怎么看都不搭調(diào),還凈浪費空間。
東方碧仁自有忖度,他是按照鞋莊的規(guī)模籌劃的。既是鞋莊,原先的故府格局,就要變動許多。
入得院門,是由一排十幾間普通大小的房屋,合并而成的上房敞間,長條形狀,橫如橋梁那般,氣勢恢宏地?fù)踉谀抢铮艚^了院子后面的風(fēng)景。這即是主店鋪,就像候車大廳一樣,成品展覽、顧客挑選鞋樣、預(yù)訂交貨都在這兒進(jìn)行,屆時將會聘用一些幫手,在各自的崗位上司職盡責(zé)。
后墻共有九扇琉璃質(zhì)珊瑚貝殼雕成的門,精美大氣,通風(fēng)透光,打開任何一扇,都與后院相連。院里參差坐落著大小不一的房舍,均很明亮,秀雅別致。既可作為工匠們的居室,也可作為加班趕貨的清靜之地兒。
至于繡姑和薛淺蕪,就比較隨意了,依著自己所好,皆挑了平日里的住處。繡姑揀的是臨著碧螺池的一陰涼房,薛淺蕪則選的是面山而居的向陽房。有所補(bǔ),有所長,想著閑來無事了,翻座山,跨條水,兩姐妹就能相見。這種似有還無的距離阻隔感,真是別有一番趣味。
只是她與繡姑此生注定難成情侶,牛郎織女的佳話,上演得不切實。薛淺蕪打量地形的時候,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眉眼壞壞地笑著。縱然不是君妾情緣,又有何不可呢,假扮更有搞頭,繡姑不來,薛淺蕪去好了。
這小小的陰謀未說出口,東方爺已經(jīng)嗔著睨她了一眼。薛淺蕪直覺被看穿了,剛想問他如何猜中的,東方爺卻先發(fā)話道:“丐兒,你們商定個名字吧。好歹這將會是一座大莊園了,就像‘匪女神丐’,總得有個名號才是。”
薛淺蕪聞言一愣,是啊,怎把這個給忘了呢。還有她的鼎鼎“匪女神丐”之威名,才來京城多久,竟不常念起了。是閑淡的生活容易使人遺忘,還是被誰洗卻了曾經(jīng)的一腔匪丐熱血?
薛淺蕪的思緒波動之際,也不謙遜地去征求繡姑和東方爺?shù)囊庖娏耍砸凰妓鳎灶欁缘卣f道:“就叫‘坎平’鞋莊如何?”
“為何?”聽得這般古怪的名字,東方爺并繡姑滿是訝異,齊齊發(fā)出質(zhì)疑之聲。
薛淺蕪咽一口唾沫,開始侃侃大論起來:“其實‘坎平’二字,只是礙于字?jǐn)?shù)限制,做的簡省罷了!俺的全稱,原本是‘南塞北江坎平鞋莊’,你們肯定更不懂了……”
“果然不懂!請細(xì)說之……”二人知道她的興致來時,絕非常人能夠理解之高深。于是不再徒勞無功猜測,很配合地求教起來。
薛淺蕪神采奕奕地道:“穿上陳氏繡姑做的鞋,可以毫無足底之憂,可以恣意策馬奔騰,可以雄糾糾氣昂昂地踏遍大江南北,比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時穿的草鞋都要牛叉!”
暈了。東方爺和繡姑自卑起來,是因他們見識太短淺了么?還因丐兒是個幻想癡狂癥患者?
薛淺蕪意識到扯得遠(yuǎn)了,清嗓子咳嗽道:“你們可以自動忽略聽不懂的!現(xiàn)在言歸正傳……那個‘南塞北江’,實際上是語言的夸張性‘客串’了!意思就是,穿上這種神奇的鞋,你可以從塞北凜凜威風(fēng)到江南,亦可以從江南款款搖曳到塞北。從此江南有塞北,塞北有江南,江南塞北是一家,心有多遠(yuǎn)路就有多遠(yuǎn)……總之就是腳底生風(fēng),如同好馬日行千里路,踏平孤煙荒漠,淌過小橋流水,萬般坎坷不再是坎坷,一切險阻不再是險阻——這上述的種種,就是‘南塞北江’‘坎平’之精髓要義了!”
東方碧仁無語失笑,這跨越性的思維,不詳解一番還真不好懂。繡姑若有所思,睜眼好奇問道:“照你原來所說,這鞋是有根的,還是很細(xì)很長的跟,若是那樣沒日沒夜毫無顧忌地走,任憑鞋主人的身子是多么輕飄,鞋是多么的性質(zhì)優(yōu)良,關(guān)鍵問題在于,鞋跟會不會掉呢?恐怕那時,‘平’的就不是‘坎坷’,而是‘鞋跟’了!”
薛淺蕪啞然一怔。是啊,牛皮吹得大了,這個該怎么回答呢?就算拿出前世的技術(shù)水平,也難免出現(xiàn)掉鞋跟的現(xiàn)象,何況是在生產(chǎn)力極低的當(dāng)下,就更全然無把握了。于是只得胡亂草草對道:“哪有長勝的將軍,累不死的戰(zhàn)馬?當(dāng)一雙鞋子完成它的光輝使命時,那是壯烈而值得謳歌的……”
“要不,咱們再設(shè)一個遺館,專門回收穿壞了的陳氏繡姑之鞋,盛放在水晶匣里……且為每雙光榮犧牲的鞋子,撰寫一篇墓志銘?”東方碧仁順著她的話尾,含笑寵溺問道。
薛淺蕪的頭皮一緊,她只不過隨口說說,他們不至于奉若旨命了吧?虧得東方爺能想出來!要真依了他這一言,每年成千上萬雙鞋子廢掉,都擺進(jìn)了遺館,不出三年,定是堆積得“鞋尸如山”了。成何體統(tǒng),豈不是用累累鞋骨的控訴,來自我掉價嗎?
薛淺蕪道:“那還是省了吧。凡事講究‘名人效應(yīng)’,若真要把壞掉的鞋子當(dāng)做故物陳列,只需展覽爺您一人的足夠了。”
東方碧仁大約想到了幾雙破鞋孤零零地,以一種優(yōu)越的可笑姿態(tài),躺在華麗“棺材”中的場景,不禁哈哈笑道:“丐兒是何居心?難道非要把我置于位高孤寡之處,形單影只,遠(yuǎn)離你們這些伙伴,你才善罷甘休嗎?”
薛淺蕪亦笑道:“不是我心叵測,而是爺您渾身上下都是神的,就算與我們這些凡人混在一起,也要有粗野貴雅之分,斷然不可沒顧忌的。”
東方碧仁拿她沒轍兒,別有深意地道:“那便把你弄在我的身邊……神就不能成雙成對了嗎?我倒覺得,如果壞掉的鞋,以情侶的模式出現(xiàn),每對都包含著蕩氣回腸的愛情韻事,更有流芳百世的價值呢。”
薛淺蕪忖其意,臉紅了,低聲哼唧唧道:“破鞋有什么好珍藏的?”
東方碧仁笑而不語,只凝視著她的嬌態(tài)。繡姑嘲趣她道:“剛才是誰非要鉆牛角尖的,這會兒卻害臊起來了。”
薛淺蕪臉上掛不住羞,趕忙叫停,岔開話道:“別的且緩一緩……只說這個‘坎平’鞋莊,‘坎平’二字好不好聽?內(nèi)涵不內(nèi)涵?”
“丐兒所想出的,能不內(nèi)涵?簡直內(nèi)涵到極致,差點成腹黑了……”東方碧仁笑她一回,又道:“還要有副對聯(lián)才是!”
薛淺蕪自不推辭,想了想道:“匪夷所思萬里路,丐世無敵足下輝。”
繡姑和東方爺一聽,尚沒來得及去細(xì)品,已然不自禁地捧腹笑抽了。看來,她還是忘不了老本行啊,一“匪”一“丐”,其心昭然若揭,其行欲蓋彌彰。看來這鞋莊的生意未做,霸氣蠻橫的格調(diào),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
薛淺蕪也沒想到,自己隨口謅的最下品對子,不經(jīng)意間竟流露出了某種懷念情緒。于是搔搔頭道:“不好不好!此聯(lián)不工,不倫不類,還是你們想一聯(lián)吧。”
東方碧仁笑道:“若是發(fā)乎心聲,亦不需要多么工整!就像賦詩,奇句難得,幸而得之,平仄對仗倒可以忽略了,這樣的詩才是至境,渾然有不事雕琢的天成之妙……你無意吟得的這聯(lián),既通俗簡易懂,又隱約揭示了主人舊業(yè),還包含了‘行萬里路’“足下生輝”之涵義,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聯(lián),就這樣定了吧。”
薛淺蕪樂道:“再拙的淺俗句,有了爺?shù)拿阑猓甲兊萌の栋蝗弧⒉彭嶏w揚起來。”
策者勞其心,匠者勞其力。半個月后,幽雅而又別具一格的“坎平”鞋莊,正式落成。皇帝趙淵親筆題匾,恢弘大氣的龍體真跡,把“匪”“丐”之萬種風(fēng)情,舒展得酣暢淋漓。
鞋莊開業(yè)那天,鑲紅描金的石獅門前,繡姑和薛淺蕪共同攙扶著一位面容沉如水的花甲老人,在鞭炮聲中笑迎來賓。老人發(fā)須皆白,因為耳聾,恍然不聞喧鬧之聲,頗有德高入境行高脫塵之范兒。
東方爺并著趙太子,以及京城里一些顯赫的達(dá)官貴人,同出席了此次開業(yè)典禮。
當(dāng)趙太子的視線,從端然站著的薛淺蕪身上淺淡掠過時,眸中忽然放出一抹奇異難辨的光芒。連他自身都未察覺,這份興趣因何而起。
他只知道,這個生動的身影,他記得的。自從煙嵐城內(nèi)一別,就如一束不熄的火,在他心間,在他腦海,火苗跳躍,明暗變幻燃燒了很多個日夜。不想再見之時,依然鮮明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