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來的,當然是親爹,孟建民。
孟建民大老遠專程從西安趕過來,一天都沒耽誤,就為兒子。這人眼窩深陷,蘊含血絲,身體清瘦卻仍‘挺’拔自撐。兩年間在家養病,像填鴨似的灌‘藥’,渾身都能聞出一股腐朽‘藥’氣。他肺水的病癥消褪了許多,已經很久不用去醫院‘抽’水,算是治好了,只需服用中‘藥’丸調理。
孟建民也出人意料平靜,克制,竟還不忘串‘門’的禮數,提著東西上‘門’的。
孟建民拎的是用紅繩捆扎的兩瓶‘精’裝西鳳,還有一匣從西安飯莊買的點心,大老遠特意帶過來,讓人暖心。少棠眼眶一熱。孟建民對少棠點點頭。少棠發覺建民的手還是隨心悄悄抖了,酒盒把桌子碰得哐當一下。
三人陷入難捱的沉默,四下寂靜。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陽臺,灑滿客廳。沙發上扔著孟小北換下的長‘褲’,茶幾上擺兩只漬有茶跡的馬克杯,房間略微凌‘亂’,一看就是男人住的,卻又有家居的溫馨。孟建民忍了片刻,壓抑得自個兒肩膀后心都抖,突然欠身往主臥室走!
少棠大步上前,攔了:“建民。”
孟建民說:“我就進去看看。”
少棠:“別看行嗎。”
孟建民眼眶發紅:“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應該‘弄’清楚我兒子到底發生什么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緊緊的,攔住。兩個男人徑直四目對視,眼神深深地看透,什么都不用說,一清二楚的。
兩個爸爸同時厲聲指著‘門’口,把孟小北轟出‘門’了,不讓兒子攙和,要‘私’下談。
孟小北被迫滾出家‘門’,在樓下焦慮地轉圈,胃里焦慮翻江倒海。樓下社區‘花’園里有晨練的大媽大爺,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間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籠罩。然而頭頂的陽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滾的浮萍。這條路真的需要勇氣,在‘浪’濤中掙扎前行,不知哪一個‘浪’頭打過來,就被沖散了……
他干脆就圍著他們家樓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兒,汗水浸透后心,發根處‘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氣息。一直感覺自己長大了,成年爺們兒,然而在關鍵時候,仍然顯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個人推出去面對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責難與壓力,少棠去扛炸‘藥’包堵搶眼,自己真他媽沒用。
孟小北從樓下早點攤買了豆漿和‘肉’夾饃,又上樓回去了!
……
孟建民與少棠談判,注定無法達成妥協。兩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選擇決定,就是南轅北轍。兩個都是爸爸,都愛這個兒子。對于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親老大,孟家長孫,一表人才才華橫溢將來前途無量,他在乎這個兒子。而對于賀少棠,這是他親手養大從小擱在身邊看著成長起來的大寶貝兒,前半輩子預支了辛勞澆‘花’施‘肥’,后半輩子渴望共度余生,彼此就是無法割舍的依靠。
孟建民說,我沒敢跟我媳‘婦’說,馬寶純都不知道,我們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來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錯,少棠你告訴我我‘弄’岔了,沒那回事,那我立馬走人,咱兩個什么事都沒有。
少棠雙手‘交’握攥緊,說,瞞你是我做得不妥當,感情的事我沒有克制住,我對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說少棠你腦子糊涂了嗎?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么想的?!
少棠說,感情過界了……我真愛他。沒有鬧著玩兒,沒有不尊重,我拿小北當我愛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將來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亂’了,你再喜歡他你也不能這么干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閨‘女’,他是個‘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當初喊過你一聲干爹,他現在長大了你倆一輩子永遠也是父親兒子的輩分,中國人最講究的家庭倫常,做人最起碼的道德。咱倆這么多年兄弟相稱,你喊我“大哥”,你這是打我臉呢嗎?你打我臉嗎?
少棠說,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后我愛你兒子愛了十年,我心里不難受?
孟建民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掏煙,病好幾年沒‘抽’過煙,手抖。
少棠給他點煙,淡藍‘色’火焰在兩人瞳膜上灼燒,一片繚‘亂’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來,多么信任少棠,互相認識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覺,是從西溝那段最艱苦歲月并肩走出來的異姓兄弟的感情。現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穩定富余起來,人人日子都發達了,住著單位的新房,賺著翻倍的工資,做著生意,賺著大把鈔票。果然人與人之間只能共患難,難以同富貴;飽暖思j□j,富貴生異心。
這種狀況,父子‘亂’/倫對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沖擊,甚至超過男男同‘性’之愛在當時年代的社會禁忌。他信任到把自個兒兒子‘交’給對方撫養栽培了,以為這是將孟小北送上一條人生的捷徑!
多么諷刺!
人到一定年紀,人生觀價值觀早已鑄就成型,走上一條路就很難回頭,互相很難說服對方。
兩個中年男人并排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抽’得很兇,心里都百轉煎熬。
孟建民艱難地說:“少棠,我一直相信你這人做事靠譜,為人正派。孟小北一個孩子,你畢竟比他大十幾歲……”
少棠說:“我剛認識小北時,他是孩子,很活潑可愛一個男孩,確實沒想過走到這一天。”
“和小北年齡沒有關系,他就是那個能牽動我、讓我動心、想要寵著照顧著的人,讓我感覺這世上能有一個人從內心底、從‘精’神世界上彌補我失落殘缺的部分。有些話我甚至沒有對小北說過,他讓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樂,生活有希望……我沒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這么多年不結婚,誰介紹你都說不要!所以你是那種,社會上所說的‘同志’。其實我也懂,陜北鄉下‘插’隊的青年里有這樣的人,我不是歧視。”
少棠打斷,搖頭:“我真不認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象那樣,建民。”
“我沒有別人,這么多年就小北一個,相依為命過來的,我喜歡北北,他是大姑娘還是禿小子,我都沒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幾上,幾乎‘弄’傷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亂’如絞。孟建民說“你再喜歡我兒子也不成這件事就不應該發生!你這不是欺負他小孩嗎這不是猥/褻嗎……”
孟小北這時候進來的,大步進屋,站在客廳里,站直也是‘挺’大的個子。
孟小北說:“爸您不許這么說,干爹沒欺負我。”
孟建民:“你還管少棠叫‘干爹’。”
孟小北頭一歪:“那我‘私’下還管他叫別的呢!我喊他別的,也不能給您聽么。”
少棠:“……小北,好好說。”
“你們倆吃早點。”孟小北撅嘴,把豆漿‘肉’夾饃往茶幾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負他,當初我猥/褻他來著!!您別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視他親爸,毫不掩飾:“我主動的,都是我干的。當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個……”
少棠:“小北,別瞎說啊。”
孟小北很兇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來就是……我說的也是實話!”
少棠用更兇厲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給老子留個面子,成嗎。
少棠對孟建民說:“是我喜歡他,我干的我認,我負責。”
“建民你把孩子托付給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帶到這么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沒心沒肺,是人都會動心!我養了他十三年我對他有感情!!”
“當初西溝村民暴動,全村人拎鐮刀追著咱們廠里的人砍殺,我把小北從地‘洞’里拎出來,那時候,我沒想過別的。”
“發洪水,渭河河溝里,差點兒就被水卷走,我扛著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時候,當真是一絲一毫雜念都沒有,絕對沒有想過!”
“小北十一歲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單灰暗那幾年,小北抱著我安慰我,說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時候我開始在心里想,這小子怎么這么招人疼,他要是個姑娘,將來等他長大,我一定追他。”
“我從內‘蒙’回來,四年,他都沒變,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鬧別扭,那是我頭一回看見小北對我哭,說他喜歡我……我告訴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給我打電話,孩子壓力太大了崩潰得直哭,說,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來,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這玩意兒就像源源不斷流到心里的水,滴水穿石;融進我血管里的一滴血,血脈連心。”
少棠想說,老子沒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堅強,男人都會孤獨脆弱,會心軟,再硬的石頭被那一聲一聲“大寶寶”叫的,也就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門’前,小北替我擋一刀,兩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現在伸不直。那時我心里把這人定下來,我娶他當我媳‘婦’,照顧他一生一世。這世上能有那么一個人,能為你豁出去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無動于衷?!”
“我真心實意想跟北北過一輩子,我想要你兒子,行嗎,行嗎建民?!”
孟建民后心陣陣發抖,脊梁就慢慢地彎下去,眼里充滿淚水,被一句話戳到多年內傷。
“我想要你兒子。”
這時后悔嗎?
后悔還有用嗎?
把兒子送給別人照顧,欠下大恩,如今還想拿回來,磕頭下跪求都求不回來。
時代的悲涼,也是抉擇注定,老大與父母分開十多年,就等于是兩個家。這十年正是一個男孩青‘春’期感情朦朧身體蠢動的年紀,孟小北仿佛理所當然屬于賀少棠的,血緣抵不過養育之恩。
對于孟建民,放棄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讓他們孟家三代人清譽全毀尊嚴掃地。他作為一個固守傳統觀念的男人、父親,萬萬不能背這個罪孽。
而對于少棠,放棄小北就是放棄他過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換誰誰能甘心?
生活中的點滴瑣事,親生父母都沒機會了解,孟建民一無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孟小北滿足了他作為男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他在小北面前,可以是一個父親,可以是兄長,戰友,愛人,生活伴侶,甚至也是個孩子,剝出最真實一面,不加掩飾,毫無保留。這樣的緣分,沒第二個人能給予他,孟小北就是那個“獨一無二”。
少棠更不可能放棄,刀山火海都要上了。
孟建民當日離開,也沒有松口同意這事。
孟建民反復叮囑二人,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了這刺‘激’,別說。
這時還是想瞞下來的,慢慢再勸,把這倆人勸分,不帶這么瞎胡鬧的,分開,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孟小北將來還要在社會上工作,生活,有家庭,過正常人日子。
幾天后孟家老爺子生日,七十大壽。
當日殺‘雞’剖魚,一桌子豐盛菜肴,全家三代老小齊聚。老兩口本也以為孟建民來北京是給老爺子祝壽的,哪里知曉此中內情!
孟小北被他爸爸圈在家里,‘私’下做了兩天思想工作,互相都不松口,死扛,較勁。他坐在屋里陪他爺爺說話,極力維持樂觀的笑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只是不停低頭看呼機。
當天全家人都來了,都上桌吃飯,老太太頓覺不對勁,缺一個重要的人,少棠呢?
這人平時隔三差五過來串‘門’,就偏偏今天不來?少棠這個人最懂人情世故,很會做人辦事,老爺子七十大壽這天怎么可能不來祝壽?
少棠就是孟家的人,家里一份子,老太太沒少棠可不行。
孟小北解釋:“小爹這兩天單位里有事,忙,我代表他給爺爺敬酒。”
孟‘奶’‘奶’:“電話也沒打一個?這哪行,哪像回事?忙什么不能過來陪恁爺爺吃頓飯呢?!”
孟小北說:“我全權代表他,我在就等于他也在,足夠了。”
少棠其實大早就來了,一直坐在樓下車里,坐了很久,然后下車,提煙酒上樓。
少棠就在‘門’口把東西‘交’給老太太的,端端正正地給二老鞠躬拜壽,隨即欠身告辭。孟建民臉‘色’憋悶焦慮,自始至終不看少棠的眼睛,不與對方講話。
孟‘奶’‘奶’拉著人不讓走:“勺燙啊,你咋連俺家‘門’檻都不邁進來俺家讓你不待見了?!”
孟小北也不吭聲,從‘門’縫里擠過去就要追出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住!孟建民眼眶突然殷紅出血,吼道“孟小北你給我回來!!!!!”
全家驚愕。
孟小北緊緊握著少棠的手腕,看著他親爸。
站在兩個父親中間,就是一臉決絕,沒妥協余地。
有些事說出來沒人能相信的,一時半會兒根本接受不了。這就是老爺子生日宴上頭頂青天一記驚雷劈下來,砸到孟家房頂上了,砸塌了。
孟建民上有父親,下有兒子,尊嚴被擲在地上。他都想給寶貝兒子跪下,你還想不想要這個家?
孟小北說:“爸我要家,少棠就是家,我和他已經成家了,您就點頭吧,行嗎!”
孟爺爺孟‘奶’‘奶’根本就不相信,完全不接受這種局面。老太太轉臉先把小閨‘女’給罵了:“建菊你去西安跟你哥哥說剩么了?你看見剩么了你瞎說八道,你搗什么‘亂’!!!”
這回是全家嘩然。
在同‘性’感情諱莫如深的年月,一般人無法想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家里,身邊最熟悉親近的人。倘若是對社會上不相干的兩人,拋個白眼,嫌惡地給一句“臭流氓”,不解,鄙視,漠然,這就是大部分人的自然反應。根本都不會有人去挖掘深究,兩個男人為什么相愛、怎么可能呢?
然而當孟小北拉住少棠的手,在全家人面前坦白,大伙似乎好像也不用問這個問題,這兩個人為什么“在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只可能發生在少棠小北這兩人身上。就好像,一鍋大包子上屜已蒸得爛熟,包子皮里裹的什么餡兒,大伙都明晰,早就該揭蓋出籠,卻一直捂著,今天總算撥開‘迷’霧見了天日!下一步就是一家人你們點不點頭、樂意不樂意吃下這籠包子的問題。這么多年,水到渠成,水落石出,一切解釋都是冗贅的多余的。反倒是想投反對票的,需要拼命重復兩個理由,“你倆都是男人”、“你倆差著一輩呢”!
少棠當時,是進屋給老太太老爺子跪下了。
男兒膝下黃金,少棠給他自己親爸都沒跪過,因為沒有付出過也不屑索取,每人心里都有沉甸甸最在乎的人。
老太太坐‘床’頭,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她干兒子。少棠眼眶也紅,雙手撐在‘床’邊,對老太太說“對不起,我喜歡您的北北,對不起”……
孟‘奶’‘奶’眼淚就流下來,一句話說不出來,一反常態,竟然是全屋最安靜一個,木然如雕塑,眼里有一重恍惚。
‘混’‘亂’中,孟小北聽見好像是他二姑父在走廊里罵,賀少棠你要干什么?你這不就是耍流氓嗎不是欺負人嗎!你們家再有本事你有能耐你是**你也不能這么欺負我們平頭老百姓!……就你們這一撥大院子弟、部隊高干手最黑了,心更黑!當初文/革時候HONG衛兵打砸搶就是你們吧,現在倒買倒賣哄抬物價是你們,貪污變賣國有資產讓廠子破產讓我們工人都下崗的還是你們,大街上殺人放火橫著走的是你們,你連孟小北一個孩子你都能下手……
當時場面很‘亂’,一家子不知所措,吵。大姑說“沒這樣的,從來都沒聽說過能這樣”。大姑父說,“做人,就沒這么辦事的”。他二姑父從廚房拎了一根棍子,好像是一根‘挺’長的搟面杖,老太太搟切面用的。二姑父拿搟面杖砸在少棠后肩膀上,少棠沒動彈,骨頭聽見響。
孟建民攔著,“好好說,別動手”!孟小北撲上去奪,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脹。打起來時,他二姑父一棍子掄少棠頭上。
少棠胳膊肘撐在‘床’邊,眉骨太陽‘穴’處,血濺出來,流到襯衫領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北鼻棠棠加油!讀者們hold住,兇殘的陌主席還是愛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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