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來,那年農歷年年尾,政治環境日漸寬松,改革的前哨吹來東風。那年春節,是廠里職工與部隊官兵一起,在大操場上搭臺子開聯歡會。
賀少棠他們隊伍出個列隊散打、對練擒拿的節目。少棠上臺表演,還站第一排正中間,拳打得漂亮,人也長得精神帥氣。這人每回飛起來空中飛踢、然后重重摔到地上,臺下皆一片驚呼。孟小北一哆嗦,就好像摔的是自己身上,都疼著了,下意識揉揉自己膝蓋。他然后又看到少棠動作矯健從地上躥起來,那眼神可酷了。
廠里幾名老職工在臺上和著伴奏唱秦腔段子,臺下官民群眾拼命拍巴掌,一片叫好。
工會組織象棋比賽,孟建民拿了全廠第二名,決賽唯一輸給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棋迷。別的二三十歲的人,全部下不過孟建民,三兩分鐘就被將死。人家都說,還是孟師傅腦子好使,本來就特聰明,又好鉆研書本,當年就是個好學生。
……
當晚,少棠是在孟家過的大年夜。
用孟建民的話說,少棠,你在西溝里沒有家,我這一家四口,好歹還像個家的樣子,以后都來我家過年吧。
你年紀比我小十余歲,就當我是你大哥吧。
這是孟建民當時說的。
倆男人把小桌搭到床上,對桌喝酒,那晚都有點兒喝高了,說了許多“胡話”。
孟建民越喝臉越紅,賀少棠是越喝越熱,狂出汗,先脫了軍裝,而后又脫掉毛衣,最后就剩一件敞口的襯衫在身上。
孟建民是心里琢磨少棠會不會介意自個兒一個平民老百姓上趕著巴結人家高干家庭的子弟;賀少棠是心里琢磨建民會不會介意自個兒一個所謂的高干子弟整天往人家里跑進跑出還帶高級東西原本身份有異對方會不會哪天就隔膜疏遠他了。
孟建民是歉疚這些日子連累少棠為孟小北那猴孩子操不少心,還受傷遭罪;賀少棠是慚愧那天村里出事他還對孟小北發脾氣,還吼那小子,自己偶爾脾氣不好,如今比以前已經順溜多了。
少棠勸慰道:“你別太著急那件事,中央政策近期可能要變,可能要恢復考試。”
孟建民說:“即便現在再送一批學生進大學,我們這撥老的也不趕趟了,誰還管我們?”
賀少棠:“你老了嗎?”
孟建民:“你們部隊征兵還有年齡限制,我現在念大學都超齡了!”
孟小京低頭摳手指,咬手指。這孩子從小這毛病,把自己十個手指甲邊緣啃爛。說白了這就是從小嘴虧,餓的。
孟小北則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畫小人兒。
孟建民用筷子點著小北:“以后我就指望你們哥倆有出息了。”
少棠說:“小北這孩子性格活泛,喜歡學新知識,腦子靈,而且愛好一件事就特別投入,肯鉆研。他以后肯定有出息。”
孟建民說:“少棠,你對我們家孩子的好,大哥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別說我不記恩情。”
少棠道:“這話不用說出來。”
孟建民那晚是有點兒醉了,眼圈發紅:“得說!咱得把這話都說明白嘍。”
“小北,你喝的那袋奶米分,那是你少棠叔叔在發著大水的渭河里,給你頂在頭上搶出來的!你得記著!”
“孟小北,認少棠當你干爹吧,你小子以后長大了知恩圖報。”
孟建民一字一句,帶著酒氣。
那個片刻桌上的人都安靜了,沒想到孟建民會這樣說。
孟建民都沒跟他媳婦打商量,馬寶純一愣,也不好表示反對,感到十分意外。
少棠也有一絲震動和不適應,兩手往褲子上狠命抹了抹,臉因酒意而發紅:“可別,我沒這資格。”
孟建民:“你沒這資格誰有資格?這孩子認不認你?”
少棠語塞,看著身邊的小北,忽然有奇怪異樣的感覺。平時經常跟部隊戰友面前發騷,說“這是我兒子”,可是,跟小北倆人悶頭瞎逗樂的時候、山上趕羊唱歌追跑的時候,自己真把孟小北當“兒子”了嗎……怎么有一種身份瞬間錯位的異樣感?
孟小北當時還歪在少棠懷里瞎揉呢,當時就反問:“為什么要叫爹啊?”
孟建民特嚴肅:“以后不許再沒大沒小,正經點兒,叫干爹。”
孟小北口齒敏捷:“爸爸您是我爸爸,少棠他是少棠,就不是一個人,怎么就都變成我爸爸了?!”
孟建民脫口而出:“因為他比誰都對你更好!”
孟小北:“……”
孟建民指著他家老大——后來若干年里反復提及的一句話:“孟小北,你記著你少棠干爹的恩,當初是他在洪水里拿腦袋頂著你那袋奶米分,被水卷走了都不撒手!咱說句心里話,換成你親爸我,對你也就能做到這樣兒了。”
“你吃進嘴里,還得記在心里,這是拿命換來的。”
……
一屋人沉默半晌,個個面紅帶喘,濃烈的酒意在桌邊涌動,心情都過分沖動了。孟小北低聲道:“好了嘛……干爹。”
孟建民說:“給你干爹敬個酒。”
孟小北倒了一杯白的,賀少棠接了,頓了一下,這杯被逼著不喝都不行了,一飲而盡。
孟建民放心地點頭,又提醒少棠:“以后啊你們連隊里小兵再笑話你,你就直截了當跟大家伙說,這就是你兒子!”
“家里孩子兩個,有時忙不過來。小北以后有個冷暖,麻煩你費個心,幫我多照應著他,就當是你親生親養的。”
賀少棠眼底愕然,震動,表面平靜,內心暗起波瀾,半晌都說不出話。無形中跟眼前這孩子就有了輩分上的界限隔膜,心口又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肩膀上這責任可大了!
而孟小北,以那時年紀,他不會對這些稱謂有太多概念與內涵上的理解。在他眼里,管少棠叫什么不過是給這人換一張皮,扒了那層皮,這人不還是少棠啊?小爺聞味兒都聞得出哪個是他。
等到若干年后,等到將來某一天,當他認識到“干爹”這稱呼給兩人帶來的身份輩份上、家庭親緣上難以逾越的鴻溝,恐怕已經晚了。
……
少棠離開后,晚上被窩里談心時,馬寶純趕忙就問丈夫:“你今天怎么想的啊?”
孟建民說:“我就這么想的。”
馬寶純:“少棠人家才多大年紀,比你小十歲都多,也太小了,他能給孟小北當爹?當個干哥哥還差不多,頂多叫一聲‘小叔叔’,你都給弄亂了吧。”
孟建民:“你是婦人之見。看人不在年紀大小,彼此談得來,又對咱兒子真心實意好,我看就他最合適。”
馬寶純:“人家少棠家里什么成分?他將來肯定是要回北京,就不會在這山溝里留一輩子!”
孟建民在黑暗中篤定道:“就是因為他肯定要回北京,他家里有背景,小北正好也跟著一起出去,這個爹一定要認。”
馬寶純驀然驚詫:“……你原來是這么想的?”
孟建民目光平靜,仰望天花板上一絲微亮的反光,仿佛黑暗中最后一絲代表著希冀的光明:“我這輩子是沒什么指望了,算是讓時代給廢掉了,我不能讓我兒子也毀了。”
“我兒子聰明,腦子活泛,從小又能吃苦又能拼命又敢出去闖,他缺什么?他就缺個背景,缺個‘靠’,缺一個出去的機會!跟人拼親爹他是沒指望了,永遠也拼不上……將來走到社會上,就拼干爹吧!”
馬寶純語塞,在黑暗中凝視:“你是這么琢磨賀班長的?你這是,這樣,好像咱們合伙算計人家似的……”
孟建民冷冷地說:“我算計他了嗎?”
那天在渭河邊上流的兩行淚,也絕非虛情假意。
“我會看人,不會看走眼。”孟建民露出一絲表情,那時真是千般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少棠這個人真的不錯,外表好像什么都不吝的,骨子里純良有心……別人我反正夠不上,我就巴結這個了……不為我自個兒,我是為我兒子的將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