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爺微愣,視線移向欄外,眼眸深處突然閃過一絲‘陰’沉的情緒,極快速,幾乎是轉瞬即逝,若不是他對著光,含章眼力又極好,怕是根本不會注意到。那一瞬間,這二爺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地,危險‘陰’狠。
含章心中陡生警醒,那位膝下十三個兒子只活了四個,眼前這三個人無論外表如何,內裡都不是善類。她的身體反應幾乎比思想還快,須臾間已經不動聲‘色’半低了頭,順著衆人一起往欄桿邊靠去。
長條青石的街面上人流明顯多了些,正下方立著兩匹駿馬,其中一匹黑馬上依稀是位中年‘女’子,頭上包了頭巾,一身絳紅披風裹住了身形,正低頭撫‘摸’馬鬃。另一匹火紅的大宛馬立在正對著欄桿的地方,上頭坐著個十六七歲的紫衣少‘女’,她歪著身子看向欄上衆人,嬌俏明麗的臉龐明顯帶著譏諷。
二爺扶著欄桿,笑呵呵看著少‘女’:“原來是十一妹子,真是許久不見呀?!?
十一小姐啐道:“昨晚才一桌吃過飯,誰和你許久不見?”
二爺‘摸’‘摸’鼻子,無奈地看向身後兩個弟弟。五爺和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小九也走了過來。
十一小姐一見他們,稍稍收斂了囂張氣焰,直起身來規矩喚道:“五哥,九哥?!眱扇硕夹χc頭。
二爺更加無可奈何了,兩手在欄桿上輕輕一拍,睨了身邊兩位一眼:“得,我這個最年長的反而不被妹妹搭理,連聲哥哥都沒叫,唉,真是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呀。”
十一小姐聽了這話明顯臉‘色’更差,似乎還有些火氣,只是到底知道不能由自己任‘性’胡來,便咬了‘脣’忍住,冷笑著看向二爺:“果然是二哥年紀大了麼?光天化日的強起人家姑娘的東西,聲音大得整條街都能聽見,怎麼?還想強買強賣不成?”
她這麼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在煙‘花’街上和人高聲說話,不要說內容如何,單這場景就吸引了一些前來尋‘花’問柳的男人側目,幸而此地在街尾,還不算多轟動。二爺總還是顧著臉面,並不想和妹妹繼續糾纏,便側頭對含章道:“沈家丫頭,你自己跟我妹子說,我願意用兩匹汗血馬換你的匕首,到底是我強買強賣,還是你心甘情願賣給我的?”語氣很重,頗帶幾分威‘逼’,眼光也‘陰’霾下來,但怎麼看怎麼誇張,明顯帶著幾分做戲的意思。
十一小姐一聽,怒嗔道:“你……”她一會看看二爺,一會看看含章,臉上表情很是焦急不捨,似乎並不希望這樁‘交’易成功。
含章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內情,但無論有什麼都與她無關,於是搖頭道:“多謝二爺厚愛,但這把匕首我誰也不賣?!?
二爺雖然並不想真逗妹妹生氣,卻也不覺得被含章這樣乾脆拒絕多有面子,他哈哈一笑,冷冷道:“沈家丫頭,你可想清楚了?”
那黑馬上的中年‘女’子聽到含章聲音,有些意外地擡頭看過來,忽而笑道:“原來是薛二小姐,今日可真巧了?!边@把山間深泉般低沉的聲音頗有幾分耳熟,含章定睛看去,卻展顏一笑:“李娘子,好久不見?!贝巳司故抢蠲鲃t。
因李明則全身裹著披風,二爺三個都以爲只是十一小姐身邊的‘女’‘侍’,沒有多加註意,此刻她‘露’出真容,幾人不免也要打聲招呼,稱呼一聲“鄉君”。李明則雖行事荒誕,但她李家滿‘門’忠烈,男子皆戰死沙場,只剩兩個弱質‘女’流,李氏一族已然絕後,但其忠義名聲響徹盛朝,先皇特文臣武將皆禮敬三分。無論心中如何鄙薄這位行事異於常人的李娘子,三位少爺也要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來。
李明則倒也和藹,鷹隼般凌厲的眸光全然隱藏了,笑著一一回禮,卻又問含章:“我方纔不是聽錯了吧,爲何二少爺竟稱呼你爲沈家丫頭?”
含章笑道:“李娘子沒有聽錯,含章從今日起姓沈了。”
李明則甚是聰明,幾下便猜透其中變化,她湛然一笑:“從今日麼?那你今日可有地方?。俊逼渌丝此齻兯坪跏祜紱]有做聲,在一旁靜靜看著。
含章搖頭道:“片瓦便可安身,此事倒也不打緊。”
李明則朗朗大笑:“我家屋子瓦多,保準凍不到你,來和我這個孤老婆子做個伴,如何?”
含章略一遲疑,道:“可我如今的錢怕是不夠付房租。白住卻是萬萬不行的?!?
那十一小姐很少見到李明則對誰青眼有加,便一直好奇地看著含章,此時聽她傻傻語氣,不由噗嗤一笑。李明則一愣,笑得很是開懷,略一思量,又道:“二少爺說你有一樣好兵刃。我最喜好刀好劍,不若你把那兵刃抵給我以充房租,等有了房租再拿回去,如何?”
這滿‘玉’京的貴‘婦’人沒一個會像她這般滿不在乎的滿口黃白之物,毫不注意自身形象的。果然是個另類之人。
她說得輕巧,那二爺和金掌櫃面上卻不好看了,明明是他們先提出要求,卻殺出一個程咬金,可是礙於李明則身份又不能出口阻止,只盼著含章還是那樣倔強拒絕,以後若有機會,還能從她手中再奪,要是真落在李明則手裡,只怕就別想‘弄’到手了。
出乎他們意料,含章乾脆點頭:“好!”手一揮,一道銀電閃過,二爺來不急伸手阻攔,匕首已經擲到李明則身前,她一把‘操’到手裡,出鞘一半,冷藍銀芒熠熠生輝,不由讚道:“果然好兵刃?!焙仙县笆祝终泻艉拢吧蚣已绢^,快下來,跟我走!”
含章點頭:“好!”便招呼了程熙小六,向二爺幾人告辭,就要往樓下去。二爺沉著臉很是不悅,揮揮手便不理睬了。五爺淡淡一笑,頷首示意。金掌櫃卻出聲阻道:“慢著!沈小姐,您還沒有付賬呢。”烤全羊,駝蹄羹和鹿‘脣’都不便宜,那幾壺葡萄酒也是最上好的,這一桌被吃得很乾淨的酒菜大約要十幾兩銀子。
小六聽了,就要去掏荷包,含章按住他的肩,方纔喝的兩壺葡萄酒酒勁猛然上頭,玩心忽起,便回身對著二爺幾人笑道:“都說‘玉’京城裡的人多如?!?,無緣之人窮盡一生亦不會相見。今日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大家有緣見面了,不如幾位少爺請了我這頓飯,如何?”
二爺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含章,似乎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用這麼冠冕堂皇的語氣說出這麼無賴的理由。含章笑嘻嘻看著他,故意用北方鄉音極重的官話道:“我是北方來的鄉下丫頭,聽說‘玉’京裡上位長者見了晚輩要給見面禮的,不如就當這頓飯是諸位給我的見面禮,可好?”
二爺瞇著眼,眼神中冷意消散了些,添了幾分好笑,五爺忍俊不禁點頭:“甚好,甚好,就是我等請沈小姐的?!?
含章很滿意:“如此甚好,有勞諸位了!”她正要轉身,卻因著地上青磚是鑿了細淺‘花’紋的,於平常人無異,但她一‘腿’殘疾,這一轉便沒有踩實,再加上喝了酒本就有些醉意,重心不穩下險些滑一跤,旁邊一人忙伸手將她扶住。
鼻尖猛然縈入一股極淡的‘藥’草清香,擡頭一看,卻是那位一直沒有多說話的小九,因他年紀小,又顯得沉默寡言,含章倒也沒多注意他。此刻見人助了自己,便抱拳笑道:“多謝!”那小九笑笑,不以爲意。小六在旁邊看了,眼光一閃。
待幾人下了樓,李明則已經叫了一輛小巧馬車等在‘門’口。程熙便要告辭,含章皺眉低聲道:“此事連累你了?!北蛔约阂粫r興起叫來喝酒消散微沉鬱的心情,卻捲入了這檔子事,也不知會不會得罪那位二爺。程熙搖頭笑道:“二少爺‘性’子急些,卻事事分明,倒也無妨?!?
含章這才寬心點頭道:“如此甚好,今日甚是開懷,以後若有空,我還來找你喝酒,可好麼?”程熙莞爾:“求之不得。”含章亦一笑,兩人揮手告別。
烏框白壁的馬車很是輕巧便捷,原是爲那些在煙‘花’之地來往的貴家子弟備下的,裡頭裝飾倒也頗爲華麗,含章隨意靠在車壁上,暗暗盤算著下一步該如何,小六鬼鬼祟祟湊過來,低聲神秘道:“小姐,你猜我剛剛拿了件什麼?”
含章酒勁上涌脾氣更大,沒好氣地揮手,閉眼沉思:“不想猜?!毙×鶇s手一揮,一樣泛著彩光的事物砸過來,含章眼也沒睜,伸手一把抄了,小小一個東西,觸手細微凹凸不平,又有些堅硬,她睜眼一看,卻是一個繡著兩朵並蒂粉白薔薇‘花’的淺藍‘色’宮樣荷包,十分‘精’致,卻分明是男子所用。
含章眼光一沉,瞪向小六:“你又偷東西了?!”小六理直氣壯道:“人家輕薄了你,咱們當然要討點利息回來,要不然多不劃算?!焙逻@才反應過來這隻猴子偷了誰的東西,頓時頭痛不已,悻悻道:“什麼輕?。縿e人說我閨閣嬌態你不是還笑得打跌麼?這會兒拿我做藉口就叫輕薄了?你最好祈禱沒偷什麼重要的東西,要不然只能把你送回胡楊避禍了?!闭f著伸手掏出裡頭的物件,卻不是別的,只是七八個小金銀錁子,各種式樣都有。
小六得意洋洋道:“我可是胡楊第一手,從來只偷該偷的東西,這些金子銀子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可是夠咱們吃喝住了……小姐!”他話沒說完,陡然察覺不對,立刻看向含章,卻被她臉‘色’嚇了一跳,好在他們一向用氣聲說話慣了,此刻縱然驚惶,聲調也不高,不會引人注意。
含章已經支起身子,全身緊繃,臉上微酡紅的酒意已經全無,面白如紙,額頭滲出細細的汗,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手上緊捏的一個葵‘花’式樣的金錁子,似有無限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