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熙頭上戴著小帽,一身土褐色短打,十足一個普通小夥計的打扮。氣質清雋,顯得和這身衣裝有些格格不入。他立起身,對著含章溫和一笑,牙齒雪白耀眼:“想買什麼鼓?”
含章手指在鼓上敲了兩下,“咚咚”聲直震耳膜,低沉響亮,果然是好鼓。她撫著戰鼓冰涼堅硬的表面,掃了一眼店面,笑道:“要什麼樣的都有嗎?”
程熙歪著嘴角想了想,頗有幾分自得地點頭:“無論大鼓、堂鼓、戰鼓或者花盆鼓、書鼓、節鼓,凡是你能想到的鼓,我們這裡都有。”
看他得意洋洋地如數家珍,又一副店裡的東西隨你挑的神氣,含章忍不住想要打擊一下,她眉一挑,朗笑道:“那,我要夔鼓。”
古獸名夔,黃帝與蚩尤大戰時得之,以其皮爲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
程熙頓時偃旗息鼓,呵呵乾笑:“這,這還真沒有。”
含章不由大笑,這纔不再捉弄人家,說明了來意。程熙聽得又是一愣:“撥浪鼓?”這滿店的鼓都是槌敲手拍的類型,最小的也有個小盆子那麼大,撥浪鼓這樣的精細小物件還真沒做過。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去看一邊的東家。
東家是個四十來歲的乾瘦中年人,皮膚黝黑,滿手是做手藝留下的厚繭,一直在旁邊忙著手上的鼓,聽到客人要定撥浪鼓,他倒不甚在意,手上動作著,頭也不擡問道:“多大的?要什麼皮面?”
含章想了想,道:“手掌大小,牛頸皮吧,要結實耐用些纔好。”東家聽了,擡頭瞧了她一眼,點點頭:“你等著,我去找材料。”說著放下活計,起身掀簾子進了後堂。
程熙笑著請含章落座,又去旁邊拿了個乾淨杯子倒了一盞茶來待客。含章接了水,笑吟吟道:“怎麼程舍人不在宮裡當差,卻跑到這小巷子裡來當做鼓的夥計了?”頗帶了幾分戲謔意味。
程熙莞爾,不以爲意道:“周有八音,鼓爲羣音之首。聲音激越,振奮人心。即可陽春白雪入大雅之堂,又可以在戰場鼓舞士氣,還可以鄉間歡慶鑼鼓喧天,大俗亦大雅,實在是難得的一件奇物。我很喜歡,便來這裡請杜師傅教我做。”
含章眼中笑意更濃,伸手取了旁邊架子上的樺木鼓槌,在適才程熙做了一半的鼓面上輕輕敲了敲,打趣道:“說得我都想跟著學了,想不到程大人除了做得官,喝得酒,吃得肉,還做得鼓。”
程熙大笑:“見笑,見笑。”
兩人談笑一陣,東家就從後頭取來一截幹苦楝樹幹和一張捶打好的牛皮:“你看看可好?”含章也不大懂,大致看了下,木頭乾燥堅硬,皮子亦厚度均勻,便點頭道:“很好。”
東家聽她說好,便道:“既如此,先付三錢銀子定金,後天來取。”小六繫好馬車,才跨進店裡,一聽這話急了,立刻嚷嚷道:“店家你也太坑人了,三錢銀子在街市上至少能賣五六十個撥浪鼓呢。”
東家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冷邦邦道:“一塊牛皮也就能裁四張鼓皮,牛頸皮更是最好的鼓面材料,你們要不是小程的朋友,我也不會答應拿來做這種單件的小東西,這一割,會多出很多邊角料來。”小六對做鼓一竅不通,頓時被噎了一下,悻悻道:“再怎麼好也不用獅子大開口吧。”他脾氣被含章慣壞了,花錢覺得值就百兩千兩不會皺眉,但只要覺得不值,那真是錙銖必較得厲害。
含章眼見程熙臉上有些訕訕的,忙笑道:“東家說得有理,我們既然是定做的東西,就多給些也無妨。”小六隻得照說去掏錢。
程熙玉色的臉有些泛紅,輕咳兩聲,一邊是執拗的東家,一邊是含章,他實在不好意思發表意見。含章笑瞇瞇地搖搖頭,見時辰不早,便起身告辭了。
才撩起簾子要上車,忽然覺得背後一涼,似乎有什麼人在不善地窺視,含章一頓,警覺地迅速回頭一掃,小巷幽靜,鼓店的大門開著,東家正在埋頭做鼓,並無其他人影,只有路邊一棵老樟樹葉子嘩嘩響。
程熙站在旁邊送客,見她臉色陡變,不由疑惑道:“出什麼事了?”小六也疑惑地看過來,含章給了他一個無需驚慌的眼神,對程熙淡淡微笑:“聽錯了,以爲東家加我呢。告辭了。”說著便進了車廂。
小六一揮鞭子,馬兒慢慢拉著車子走出小巷,含章微微撥開一絲窗簾往後看去,除了程熙的背影,並未看見一絲異處。但剛剛那清晰的感覺還縈繞心頭,這絕不是錯覺,而且還有幾分熟悉,似乎並不是陌生人的視線。
含章心中一驚,難道是近來事情出了岔子,有人察覺了什麼?
她把回京後的事仔仔細細過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有異常之處。外情不明便不能自亂陣腳,含章不願冒然打草驚蛇,便對前頭小六悄聲道:“你後天來取鼓的時候,悄悄打聽一下那店家的情形。”
小六問:“有什麼不對勁麼”含章輕輕點頭:“是有些,只願不是我想的那種情形纔好。你近來出去打探消息要比以前更加小心些。”
小六得意一笑:“那當然,我可是比泥鰍還滑的人呢。事情包在我身上,絕不會出錯的。”含章笑笑,退進了車廂裡。
待回了府去見李明則,恰好遇見她正將條案搬到院子裡,曬著太陽在畫畫。含章眼神微動,慢慢走了過去。
李明則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她,便停了筆笑道:“見到老侯爺了?這麼眼巴巴地把你請去,可是要說些什麼?”
含章點點頭,道:“被他教訓了幾句,說我行事太大膽了,會讓祖父擔心。”
李明則哈哈一笑,也沒了繼續畫的興致,便將狼毫放到筆洗裡洗筆:“他七十多歲的老人家,說話是嚴厲些,別太當真了。我看你這小姑娘還蠻好的,遇事沉穩、性子不卑不亢。”
含章一笑,搖搖頭沒說話,眼睛看向條案上的畫,似有幾分好奇。李明則手一勾:“來,瞧瞧我這幅畫畫得如何?”
含章也不推辭,繞過桌子站到李明則身邊,看那桌上的畫。微黑的雲霧薰染中是一輪涼月,怪石嶙峋的山崗間生長著幾株蒼鬱松樹,最高的石上半坐著一匹雪狼,正仰頭對著明月呼嘯,除了這狼和近處的松石,其他遠方皆是一片黑色陰影,這蒼茫大地,只有孤月獨狼傲然於世,蒼涼悵然之氣撲面而來。
含章點頭讚道:“好畫。”李明則笑呵呵道:“既然你喜歡,不如這畫由你來題字,如何?”她興之所至,說了風就是雨,立刻便將筆架山上放著的另一隻筆遞過來。
含章微怔:“我來題字?”李明則頷首,笑意濃濃:“然也。”
含章難得地低頭扭捏起來:“可是,我的字不好看。”說著,好像還怕人家不信,自己取了放在一旁的宣紙,提筆寫了三個字,月下狼。字體工整,骨架構造也都說不上不好,只是也僅此而已,就像學字學了四五年的半大孩子,寫的字不難看,但絕對稱不上好字。她有些羞愧地解釋道,“在胡楊的時候大都跟著女眷們做餅子饅頭納鞋底給駐軍,一直沒有什麼機會練字。比不得姑姑文武全才。”
話說回來,沈三是農家子弟,又是大器晚成,入伍十多年纔開始嶄露頭角,期間根本沒有條件唸書習字,還是後來惡補了一陣纔算不是個睜眼瞎子,能看得懂朝廷邸報和軍令,字雖然歪歪扭扭,寫出來也能叫人認得出,不至於連奏摺都要請人代筆。含章六歲正該是啓蒙的時候,離了京到了這位身邊,書法能達到這個水平已經算是青出於藍,值得嘉獎了。
李明則見她這拘謹樣子,忙笑道:“不打緊,不過是幾筆字罷了,身爲女子,能認得字不當睜眼瞎子就行了,又不是要當書法大家。”她瞥了一眼那三個字,忽然目光中閃過一絲趣味,忍俊不禁道:“我原以爲你會寫深夜狼嘯圖之類的,誰知竟寫了個月下狼。古老就有月下老人一說,狼又通郎君的郎字,你寫月下狼,難不成是有人紅鸞星動,心裡想要遇上個郎君了嗎?”
說到思春這種笑話,沒出閣的小姑娘絕不是資深婦人的對手,到了含章也不例外,若是和大老爺們兒說粗話彼此嘲笑大喇喇說到這個話題倒還臉皮厚不覺得什麼,但是被一個女性長輩似笑非笑地曖昧取笑可就是另當別論。
含章這回是真愣了,傻愣愣地從李明則看向自己剛寫的不算好的三個字,突然,向來厚臉皮的臉上好像轟地一聲炸得滿臉通紅。她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了句:“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忙忙的抱拳行禮,一轉身,在李明則的大笑聲中逃似的跑了。
待到她喘著氣跑進東廂房,遠遠的房門咿呀合攏,李明則這才慢慢止了笑,直起笑彎了的腰,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將桌上那寫了三個字的紙拿在手中慢慢摺好,塞進了袖筒裡。含章屏息湊在門縫邊,看得很分明。
俗話說客似雲來接踵而至,這話果然沒說錯,李莫邪才走,十一公主又來了。
她仍舊是一身明紫顏色,嬌嫩如花,笑嘻嘻進了門,就一把拉了含章說笑,李明則不由嗔道:“你這孩子果然是喜新厭舊的,有了個新玩伴,連你表姨和表姐都不要了。”她口中說著似在吃味的話,眼中卻仍是慈愛笑意。含章住了這麼久,發現李明則很是疼愛孩子,不知是不是因爲曾經被自己放棄過一個孩子,如今越小的孩子越得她喜歡,傅小圓就不必說了,嬌憨純真如赤子般的趙慎君也深得她心。
果然對於她,趙慎君的應對辦法也和傅小圓一樣,貼在李明則身上撒嬌賣癡,磨了好半天,終於把她磨煩了,揉著太陽穴說:“行了行了,快走開些,去磨含章去,我都要被你磨碎了。”
趙慎君這才歡歡喜喜去找新歡說話,她先是唧唧呱呱說了一大通自己最近遇到的事,瑣碎得很,大體不過是宮裡御廚新做了一道菜呀,御花園裡皇上最愛的秋牡丹被貴妃的小狗給咬個稀爛啦,當然,最最讓她歡喜的是英王的新聞,前兩天他又花了大價錢買了一把好刀,結果在屋裡試刀時一個不小心砍碎了寧王送給他的一架水墨奇石桌屏,自己做錯了事卻對著寧王發了一通脾氣,被皇上斥責了一頓。
含章靜靜聽著這些軼事,只一直微微彎著脣角,並沒有發表任何看法。趙慎君噼裡啪啦說了好一通,終於說夠了,這纔講到正事:“我五嫂想請你去王府玩呢!她說若是你下午沒事,就賞光去和她說說話。”
含章驚訝不已:“寧王妃?”趙慎君點頭:“是呀。”她想到什麼,立刻又補充:“你可別聽外頭人胡說,五嫂人其實挺好的,就是有時候丁是丁卯是卯了些,但是你只要不犯錯,她鐵定不會說你。”
含章不禁有些黑線,犯了錯就要挨訓,這還叫挺好?只是王妃出口相邀,她必然沒有拒絕的餘地,更何況,能進到金葵花的其中一個所有者所在的王府,對她所查之事說不定會有助益,去見一見也無礙。
於是,含章眸光輕閃,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去拜訪寧王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