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君一愣,劈手將那紙條奪過來,在手上展開細細看去,陽剛味極重的字,全然陌生,看不出頭緒。
“通敵?你是說,大盛有內鬼?”她驚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含章也走到桌邊坐下,提起影青瓷瓜棱執壺穩穩倒了一杯水,沉穩的聲音不見一絲波瀾:“那時沈帥陳副帥和其他幾位將軍已經牽制住了東狄主力,皇庭才留守六萬人馬,大哥和我做先鋒一路攻到東狄皇庭外五百里,殲敵四千有餘,大夥兒都開心得很,士氣高漲,就想著一戰搗掉他們老巢,結果晚上休整時發現軍糧出了問題,粟米里有一小半摻了穀殼和土灰,負責押送糧草的副官又突兀地暴斃。我們雖然覺得不對勁,卻也不捨得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便決定將糧草之事壓下,計劃照舊。”
她的手緊緊捏住杯子,聲調依舊平穩,“到了第三天中午,在瓦奇河谷,我們兵分兩路已經照計劃好的引出了東狄的精銳,正要順勢合圍,卻收到大哥派人傳來的口信,他說發現了朝中有人通敵的罪證,這次敵方有詐,叫我寧可撤退保全也不要硬碰。那時情勢緊急,他在口信裡也沒有多說。但已經箭在弦上根本來不及撤退,兩軍相遇立刻廝殺得一片膠著,敵軍卻是有備而來,而且數量遠遠不止六萬,竟然是請君入甕要圍殲我們,我們的人馬猝不及防下損傷過重,只得殺出一條血路,突圍而走。”
含章的話戛然而止,趙慎君聽得背心發寒,勉強出聲問道:“然後呢?”
含章低頭看著手上杯子裡不停晃動的水,有些水花激得過大,竟直接濺到了桌子上,她慢慢鬆開手,繼續道:“我先殺出重圍,正好遇上陳副帥帶來的救兵,便合兵回援大哥。但東狄人像是存了心要殺人滅口一般,寧可僵持苦戰也不肯放了他。我眼睜睜看著他……戰死在離我不過百丈遠的地方?!?
“對方是誰?”趙慎君咬牙切齒,悲憤難抑。
“是老熟人,蘇哈狼。”含章的手緊緊攏進袖筒裡,藏在桌下,“他不惜損耗兵力佈下這個局本是想殺了我報五年前的斷臂之仇,最後殺的卻是大哥。你說得沒有錯,該死的人本是我?!?
這平淡得令人心驚的語調聽得趙慎君心頭髮慌,她低聲道:“你不必這樣自責,這本不是你的錯?!?
含章自嘲一笑,並不回答,只道:“事後回想整件事,有人通敵這一點已經確鑿無疑,那些被替換的糧草乃其一,最重要的,對方有人潛入了軍中,知道我們的計劃,又將這些告知了東狄人,才令得我們有此敗績?!?
趙慎君不解道:“最後我們不是贏了麼?聽說殲敵六萬?!?
含章一拍桌子,彷彿喝醉了一般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三聲,眼神中卻尋找不到一絲笑意,她搖頭道:“什麼贏,那六萬人裡有一半是東狄內鬥爭權的叛軍主力,東狄皇族這回異乎尋常地乖覺,就像事事都在他們意料中,引著我們和他們對頭廝殺。我盛軍損失了三員大將、幾萬軍士,卻還給他們做了半件嫁衣裳。”笑聲乾巴巴的,幾乎像哭一樣難聽。
趙慎君聽得坐不住,憤而起身道:“那還等什麼?事情都發生這麼久了,爲什麼不奏明聖上將那內賊蛀蟲揪出來?”
含章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道:“軍內的蛀蟲已經查出來處決了,但軍外的又豈是那麼容易,對方謹慎狡猾,沒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所有物證不過是半張殘紙,其他都是我們推測得出,就憑這些如何能有說服力?而且這事非同小可,若是冒然抖出,一個不好就要亂了軍心,到時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更重要的是,軍糧被換一案草草結束,並無深究,這已經表達了這些人上人的某種意思,他們希望事情到此爲止。
趙慎君雖不懂這些門道,但她在內宮長大,也知曉有些事是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的,尤其是不能拿到權力至高無上的那個人面前去說。爲今之計,只有順著線索先找出那個人。想到線索,她不由得看向手中的紙條。
“可是這……這應該是男人的筆跡?!壁w慎君不甚肯定。
含章搖了搖頭:“得到這東西后,衆人也是這麼想的,後來悄悄找了很多官員的筆跡對照過。這個剩了一半的八字,”含章手一指,點在那殘破之處,“原本以爲是安、要、姜這幾字的下半截,所以探查時重點注意了名字裡含了這幾個字的官員,誰知全無收穫?!?
“所以,你開始懷疑對方是女子?”趙慎君推測道。但是從字型風格和行奸細事的可能性來看,這個猜測是十分大膽甚至有些荒謬的。
含章點頭:“不錯。我回京後也曾找到許多官宦女子的筆跡細細對照,但也是一無所獲?!?
趙慎君眼神微鬱:“既然是與敵通書,必定會加以僞裝,不會用平常慣用的筆法,這樣逐一排查不亞於大海撈針。若這幾個字是換成左手書寫,則找到此人更是難如登天?!?
含章伸出手接過那紙條,笑得雲淡風輕,卻開始講一件不相干的事:“我很小的時候總是不會認人,男女老少所有人在我眼裡都是一個模子?!?
趙慎君疑惑不解,擡眼看向她。
“後來吃過幾次教訓,就開始學著認人,雖然人臉還是認不出來,可是我發現每個人周身都是帶了顏色的,赤橙紅綠青藍紫,我用顏色來將人對號入座,一次也沒有錯過。字也是一樣,筆跡可以變,字體風格可以變,但是一個人的顏色怎麼改也不會變。好比這幾個字,就是鮮紅中透出隱隱的濃黑。”含章展平紙條,手指慢慢順過。
趙慎君聽得皺起眉,搖頭喃喃道:“這太荒謬了,怎麼可能?”她忽然一僵,接著左手下意識伸出緊緊抓住含章衣袖,啞著嗓子道,“你既然這樣說,那也就是說你已經找到這個人了?寫這封信的人?她到底是誰?”
含章的視線慢慢從殘破泛黃的紙張移到趙慎君臉上:“依公主所見,普天之下的女子,能熟悉戰場,夠得上資格和狄人皇族交涉,能寫出這樣豪邁大氣不下男子的字,還能讓軍中之人誓死爲她效忠,寧死也不肯透露她的名字,這樣的人只怕是屈指可數吧?!?
趙慎君聽得心驚膽戰,她猛然意識到什麼,不由得縮回手揪緊自己的裙子,下意識搖頭:“不,不會的。怎麼會是……”
含章將紙條重又仔細捲起塞進明月柄內,平靜道:“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最後還是印證了我的猜想?!?
趙慎君心裡天人交戰,一片凌亂,苦澀問道:“有什麼證據嗎?”李明則算得上是她的恩人,如今一邊是情人,一邊是恩人,她站在中間又該如何取捨。
含章微垂了濃黑的眼睫,點頭道:“有,李家姐姐就是證據?!?
趙慎君忙道:“這從何說來?”李莫邪是李元帥唯一的遺腹子,也是將門李家最後的後裔。
含章道:“我以前曾聽說,因爲邊城艱苦,李元帥的夫人喬氏曾經幾次有孕都流產了,後來好容易又懷了孩子,在六七個月時李元帥戰死新葉城,喬夫人悲不自勝,險些流產,是李娘子將她移到鄉下休養才得以保住孩子。最後李莫邪出生,喬夫人難產而死,李娘子帶著唯一的侄女回了原籍?!?
這些也是玉京人所知道的李家故事,趙慎君並不陌生,她點頭道:“正是如此,這又有什麼問題呢?”
含章眼中閃過一道悲慼的情緒,她一字一句道:“可我在新葉城時卻隱隱聽人說過,喬夫人的孩子並沒有生下來,在噩耗傳來的當天,她就一屍兩命,帶著未出世的孩子追隨丈夫而去了。”
趙慎君大驚:“你是說,如今的李莫邪是假的?”
含章眼中浮現月下篝火那晚李媽媽臉上那迅速閃過的怪異表情,正是那表情讓自己電光石火間想通了許多關竅,她徐徐道:“若是一大家子人真的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了,而家人的亡故又另有隱情,光是這仇恨,就足夠逼得人做出任何事情?!?
以己度彼,若是這樣的遭遇落到自己頭上,只怕自己也會做出和李娘子一樣的瘋狂事情。
李家在李明則那一代足有五六個兄弟,可最後,這些人都在二三十的年紀接連陣亡或病故,並且都沒有留下子女,這些事若細想起來確實足夠異常,只是到底是誰有這樣大的能耐變相地滅了忠良滿門,又令得昔日的忠義鄉君李明則非要用背叛整個國家的方法來複仇?
答案就在舌邊滾動,卻遲遲不能吐出。趙慎君只覺得心裡滿滿都是黃連漿,苦澀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