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羚讓我從學校里搬出來,去她家住。她說:“兩個人在一起,總歸是有個依靠的。”我猜她只是害怕我去報案,所以要看著我才放心。她總是以為自己一個人在國外混了那么多年,就有多么成熟,多么深謀遠慮,也真是可笑。如果我真的要去報案,她就能看得住我了么?但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也許她也是真的受傷了,需要一個人陪著。
彼時,大概我自己也是需要一個依靠的,所以索性就答應了她。但是如果能有另一個人讓我依靠會更好些,因為每當我看見高羚的臉,就會想起過去的種種。我想她看到我應該也是這樣。我們互相成為了對方心里的刺,又互相為對方舔舐著傷口。每每相顧無言,眼淚成行,后又抱作一團互相安慰。
但人生那么長,我們不會總是這樣沉湎于過去。逝者已息,生者還要繼續(xù)修行。再深的情感,也不會淹沒一個人一天的24小時,總有吃喝拉撒的時候,也總有為了能吃喝拉撒而做點什么的時候,更何況是一輩子的時間。
那份緬懷和傷感還是在的,只是時間久了,上面就覆蓋了層層生活中的瑣事,也只有閑暇時候,寂寞時分,它才會從縫隙里擠出來撩撥起你的心弦。我們終究是要投入到金錢物欲,柴米油鹽的生活中去的,沒有什么事情比死了更能讓人解脫,同樣的,也沒有什么事情會比活著還要重要。
所以,鯊魚,你別恨我。我跟阿飛在一起,那只是順應了宇宙中某種控制著我們命運的真理。我們的遇見,誤會,決裂,再遇見,再誤會,再決裂都只是特定環(huán)境下必然的結(jié)果。就像你以前說的,我需要的不是愛情,我只是太渴望被人了解。這就是存在于我體內(nèi)一半的真理,當遇到契合的另一半時,它就完整了。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但唯獨這點我可以跟你保證。至少到現(xiàn)在,它還是對的。
2010年春節(jié)前夕,我在B市的火車站上了車,高羚來送了我。離開前,她給我戴上了一雙深棕色的手套,“我把這雙手套當做新年禮物提前送給你,你的手太涼了,出門之前一定要記得戴上。還有,回來的時候要給我?guī)銈兗亦l(xiāng)的特產(chǎn),不準忘!”
我笑嘻嘻的說:“偏就要忘呢?”
她用手指點了我的額頭,“那我就陪你回平城,再買回來。”
“好啦,好啦,不會忘,我上車了,你快回去吧!天冷,小心著涼。”說完我推了推她。
高羚一邊點著頭,一邊抱了抱我,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嗯,我看你上車了,就回去。”
學校放假還不算晚,可算是錯過了民工返鄉(xiāng)的高峰期。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來。本想著塞上耳機,聽歌睡覺。可是車窗玻璃被“咚咚咚”的敲了三下,我睜開眼,扭頭就看見了高羚凍得發(fā)紅的臉頰。
我搖下玻璃,問她:“你怎么還沒走?”
她踮起腳使勁的拍了我的頭,“死丫頭,我就知道你上了車就要睡覺,東西得看緊了知道不?火車上的小偷可多著呢!”
我拍了拍自己的書包,癟了癟嘴,“我就是一個窮學生,除了這具肉體,身上再沒有別的值錢的了?要不,你給我?guī)装賶簹q錢?”
高羚在車窗外一副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我可不是擔心你,只是那雙手套可貴著呢!”
我脫下手套,假裝要扔掉,她也配合的跳起來假裝來搶。歡快的笑聲令我睡意全無。
隨著乘務人員開始驅(qū)散無關(guān)人士,我們只得隔著安全線遙遙相望,但依然不放棄閑聊,隔空喊起了話。
聊得正開心時,火車鳴笛了,高羚奮力的沖我揮起了手,“一路順風!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
我也跟她揮了揮手,“嗯,知道了,快回去吧!”
“哐哐哐哐......”火車開動了,高羚還在張嘴說些什么,只是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我看見穿著棗紅色羽絨服的她,身影越來越小,慢慢的變成了一個紅色的點,到最后,完全消失在窗外的大霧之中。
迷迷糊糊的,我還是睡著了。睡夢中,鯊魚依然是那么帥氣有趣,我們就像平常那樣玩樂著,但是他突然對我說:“陳妙,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認真的眼睛問道:“什么事?”他拉起我的手,深情款款的說:“我愛你。”
我猛地一下就醒了過來,夢是大腦中的潛意識,所以我其實是在渴望鯊魚愛上我的么?那么當初我說因為我覺得動了感情所以就要和他分手的時候,其實我是想聽到他挽留我,說他愛我么?高羚,這一定是你對我的暗示,雖然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是我還跟以前一樣,不喜歡被人猜中心思,因為我討厭被預言。
火車慢慢的停了下來,旅客們開始背起行囊,急著下車跟家人朋友團聚。我很害怕?lián)頂D,所以我靜靜的坐在座位上,等大家離開后,才下了車。
遠遠的我就看見了老爸,他穿著一件黑夾克,比我上一年走時看起來又老了一些,他神色專注的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搜索著我的影子。
我走到他面前大叫了一聲:“爸!”他楞了一下,才又回過神來,笑著問我:“你跑哪里去了,我都沒看見你。”
“我下車就看見你了,就這么直走過來的啊。”
“我們家妙妙又長高了,穿得也漂亮,老爸是認不出來咯!”說著就把我的行李箱拿了過去。
“爸,上次你在電話里說搬家了,搬哪兒去了?”
“新河那邊,北濱路。”
“就在河邊吶?外面風景漂亮嗎?”
“漂亮,漂亮......”
......
這一年里,老爸拿到了駕照,有了一輛自己的車。雖不是多么好的車,但總歸方便了些,以后再出差,近一些的地方,也可以自己開車了。
我把車窗完全的搖了下來,仔細的觀察著平城的一草一木,看看哪里還是老樣子,哪里又有了新變化。汽車開上北濱路的時候,看著窗外的新河,我的心里泛起了陣陣漣漪。
那些年,我們?nèi)釉诤舆叺钠【破康降妆徽l撿了去?熄滅的煙頭是否已經(jīng)化作了護花的春泥?阿飛在北京過得好嗎?今年還是不回來嗎?
老爸絮絮叨叨的跟我講著平城這一年的大小事件,他不明白其實我最想聽的他一概不知。
新家的光線很好,早晨打開窗簾時,陽光會像電視里那樣一束一束的照進來,浮光之中會有無數(shù)跳動著的微塵。輕輕一吹,又是一番靈動美好的光景。
回來的第三天,平城就下起了小雪,但是南方的城市總歸是積不了雪的。像現(xiàn)在這樣,在新河岸邊鋪上薄薄的一層已實屬難得。
我換上了厚厚的棉服開心的出門踏雪。被北濱路的雪后美景所感染,我竟然情不自禁的像小孩子那樣一步步的跳了起來。心下大意,腳下一滑,但是剛好被一個陌生人用手扶住,才不至跌倒。我抬起頭正要跟他說謝謝,嘴巴張開卻僵住了。
我沒有認錯吧,這個男生怎么那么像徐平,我試探著問道:“你是徐平?”
“陳妙?”他的皮膚變得比以前還要白,還要細,灰色的毛線帽下,眼睛依然那么明亮有神。
他裂開嘴笑著,牙齒整齊潔白,眼睛彎彎的,“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你變了很多,變得很漂亮。”
不知為何,他這樣說我,我反倒有些害羞,“你也變了,變成小白臉了。”
“這是在夸我還是損我呢?嘴巴還是跟以前一樣毒啊?”我們一起并排的散起步來。
我輕輕的笑著,側(cè)過頭看著他,“哪有你毒,少在我面前裝。”
淺淺的雪層上留下了一連串我們的腳印,兩個大的兩個小的,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大霧里。空曠的街道上,偶爾有車經(jīng)過,偶爾有笑聲,偶爾又有嘆息。
徐平說他在上海讀書,但是春節(jié)過后,他就要去法國留學了。我問他是他家人要他去的嗎,他告訴我是他自己要去的,他說他想去法國學畫畫。然后我就打趣他說,怪不得他變成了一個小白臉,原來是要為藝術(shù)女神獻身了。
“今年的同學會你去嗎?”我認真的問他。
“去不了,我初二就要走。”他聳了聳肩。
“你就不能多待幾天,你不想見見,嗯?你懂的。”我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他停下了腳步,“你看,這路到頭了,我們得換一條路走了。”
我愣了一會兒,然后才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于是我說:“到頭了還可以轉(zhuǎn)身再回去走一遍。”
徐平抿了抿嘴,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路,又幽默的看著我說:“這一次再摔了,可就沒有人扶咯!”我笑著跟他轉(zhuǎn)過了街角,去了平城北路。
我想他應該是在告訴我說,就算回頭了,會摔倒的地方依然會摔倒吧!所以,他是打算告別過去,開始走一條新的路了。只是這條新路指的是他要跟一個女孩子生活,還是換一個人代替阿飛呢?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他看起來很開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那我呢?如果再見到阿飛,我會怎么樣呢?微笑?痛哭?視而不見?避而遠之?
心里明明是想要見到的,可想到種種情形,又很害怕見到。不就是一段沒能修成正果的暗戀嗎?為什么隨著時間的流逝,徐平都已經(jīng)放下了,我卻還是不能釋懷?
我想起高羚說過的一段話,她說:“感情的事,順其自然就好了,你強求也是求不來的,強留也是留不來的。友誼如此,愛情如此,對我而言,甚至親情也是如此。”
這是自尊心很強的她唯一說過的一段頗為中庸之道的話,曾經(jīng)我很受用,可是鯊魚走后,我開始懷疑它的正確性。
如果失望了不去爭,深愛了不去表達在乎,遠離了不去挽留,真的還會有人留下來嗎?說到底,高羚也只是一個害怕受傷的人,她寧愿守著一個空蕩蕩的家,與孤獨為伴,也不愿意走出自己畫的圈。
所以順其自然其實僅僅是一個冠冕堂皇但卻不切實際的借口。我們用它敷衍別人,欺騙別人,甚至有時,也用來欺騙自己,久了,居然也就有人信了。
但是總歸想這么多也是沒有用的,那一天總會來,遇見,不遇見,自有老天安排。我再怎么預演,真正到了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還是會忘了劇本,改為臨場發(fā)揮。既然如此,倒不如認真的陪徐平看完這場浪漫的初雪,給彼此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畢竟,不管曾經(jīng)擁有過什么,失去過什么,待到白發(fā)蒼蒼,耳鈍眼濁之際,也只有回憶才能讓我們記得此生來過,愛過,也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