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澄的夜空,云淡風清,月色格外明亮。
皎潔的明月下,是一條寧靜的小鄉村,名叫千汶村。在這夜闌人靜之時,村子里各家各戶皆已閉門休息,唯獨四婆的房子仍映出昏黃的光線。
四婆這間破舊的小房子,已經很久也沒有試過這么熱鬧了,最起碼在鄰居的印象中,近十年也沒試過。這一夜,四婆應該會覺得很高興,她生前最喜歡的就是熱鬧。
然而,喜歡熱鬧的老人此刻卻只能安靜地躺在狹小的房間里,躺在伴隨她走過大半輩子的木板床上。她蒼老而干癟的臉龐,在穿透窗戶照入的月色映襯之下,顯得十分安祥,但安祥中又帶有幾分詭秘。勞累的一生經已走到盡頭,放松的時刻終于都降臨了。
房間外是不足二十平方的廳堂,在這里有四婆久違的熱鬧,她的五個兒女有四個都在這里。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跟他們見過面,雖然在這四人當中有三個就住在本村,但平日還是難得見上一面。上一次見面是在春節,他們只是做樣子似乎過來溜了一圈就走了。
所以,他們這次到來,四婆一定會很高興。不過,這只是鄰居們的猜測而已,此刻誰也不知道四婆心里想什么,因為她在今天早上就已經離開人世。
按照千汶村的俗例,先人離世不能立刻下葬,而是必需在家中停尸三天后才能殮葬。這在三天里,兒女必須不分日夜地守靈,一為表示孝心;二為防止有靈性的動物接近尸體,導致詐尸。
四婆的兒女在她生前雖然并不孝順,但在其死后有些事情還是得做,不然外人會說閑話。其他人或許沒什么所謂,不過老大高強和老三高賢分別是本村的村長和教師,雖然他們平日對四婆不好早已是街談巷議的事情,但寧為人知、莫為人見,門面功夫還是得做到足。尤其是高強,他還想繼續做村長,當然得在村民面前樹立一個正面的孝子形象,就像他每次講話都大談自己廉政守法一樣。
然而,絕大部分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雖然他們在母親死后都在第一時間趕來,雖然白天在外人面前他們盡量表現出孝子賢孫的一面。但在這夜闌人靜之時,沒有一個外人在場的時候,他們漸漸脫下虛偽的偽裝,恢復原本丑陋的本性。
“我們現在剛好四個人,要不要搓幾把麻將?”最先按捺不住的是二姐高好,平日天天都有在四方城內拼殺的她,今日一整天都沒碰過麻將,早已手癢難奈。
“嗯,好!去你家搬張麻將桌過來,這里連電視機也沒有,無聊死了!老三,你也去過幫忙。”高強對自己弟弟說話就像平日向下屬發號施令那樣,完全不會在意別人是否愿意。
老三高賢心里雖然頗有微言,但自己的教師工作是在對方的安排下得來的,平日也經常得找這位當村長的哥哥幫忙,所以只能忍氣吞聲。
老四高財冷眼看待眼前的一幕,嘴角微微上翹。幸好,當年他沒有像老三那么窩囊,待在這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要不然現在也得像老三那樣,必須對老大唯唯諾諾。雖然在外面打拼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但看見老三那奴才相,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最起碼對老大的無理要求他敢說不,而不是像老三那樣只會低頭不語。
高好的住處跟這兒相距不遠,沒一會兒她就跟老三把麻將和麻將桌搬來了,搓麻將的聲音隨之于寧靜的小鄉村內響起。
一墻之隔的房間里,在吵雜的麻將聲中,四婆依舊安靜地躺在床上,月光穿透窗戶灑落在她安祥的臉龐上格外詭秘。
一個神秘而優雅的黑影突然出現在窗戶上,那是一個細小的黑影,它主人是一只全身毛發黑如墨液,跟它難分你我的黑貓,一只散發著邪惡氣息的黑貓。
房間里只有四婆安靜地躺在床上,廳堂中的四人正于四方城內拼殺,絲毫沒有注意到房間里的動靜。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在意房間里會發生什么事情。
黑貓站在窗臺上,默默凝視房間內的一切。良久,它確定在這房間里不會遇到危險之后,便以優雅的姿態從窗戶跳到床上,再從容地爬到四婆身上,站在她胸前靜靜地凝視著她蒼老的臉孔。
月色下的黑貓,仿佛露出了詭秘的笑容,就像一個捕獲獵物的獵人。
廳堂里的四人仍在四方城內拼殺,他們對房間內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直到屋外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叫,可怕的噩夢便拉開了序幕……
是夜,四婆的頭七。
據《西藏度亡經》所載,人死后第七夜,其靈魂將會返回家中探視親友。
在四婆的小房子里,廳堂內,她的四名兒女皆披麻帶孝,神情肅穆。七天之前,他們還在此處談笑風生,大砌四方城,但現在一反常態,不茍言笑。四人均默不作聲,默默地坐著,仿佛各懷心事。
四婆的外孫女菲菲獨自蹲在門外,把香燭冥鏹投入火盆中焚化,當她準備把一張冥幣放入火盆時,一滴晶瑩的眼淚劃過她白皙的臉龐,滴落于冥幣之上——幾乎每一張冥幣都沾有她的淚水。她的動作十分緩慢,但卻很認真、很仔細,盡量使每一張冥幣都完全化成灰燼,仿佛每次冥幣都附托著她對外婆的思念。
廳堂內的四人整夜都沉默不語,直到子夜時分終于有人打破沉默。最先開口的是老三高賢,他整夜都忐忑不安,如坐針氈。他本來并不想開口,但沉默帶來的寂靜使他感到一份難以言喻的恐懼,他想讓大家說說話,所以才先開口:“那個……你們說,娘今晚會回來嗎?”
然而,他似乎并不擅于談吐,一開口其他三人馬上就看著他,各自的眼神都很復雜,有恐懼,有憤怒,還隱隱帶有不安。不過,他們并沒有接話,就像根本沒有人說過話一樣,廳堂內再次回復寂靜,大家再度回復沉默。
平靜的湖泊在掀起漣漪之后,很快就會回復平靜。但有誰曾想過,平靜的只是湖泊的表面,而湖底或許暗流洶涌。
老大高強一直在抽煙,在老三開口之前,他腳下已經有超過二十個煙頭。此刻他仍在抽煙,表面上跟剛才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夾在兩指之間的香煙已經快燃燒到盡頭,他卻一點也沒有察覺。
“噢!”高強驚叫一聲,兩指間傳來灼熱的刺痛使他迅即把煙頭甩掉。其他三人均被他的驚叫嚇了一跳,如驚弓之鳥般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大為尷尬,裝作若無其事,迅速再點上一根煙以掩飾內心的窘迫。
沉默,良久的沉默,如死寂般的沉默。高賢實在忍受不了這份可怕的沉默,所以他又再重復剛才的話題:“你們說,娘今晚會回來嗎?”
“老三,你給我閉嘴!”高強惱羞成怒般大吼,在這寂靜的深夜里如同驚雷。高賢隨即縮了縮身子,畏懼之色盡表于顏。
“娘要是回來,不是很好嗎?”老四高財抽出兩根煙,拋了一根給三哥,另一根自己點上,再以挑釁的眼神看著大哥,悠悠地吐出煙霧。
“你想說什么!”高強對四弟怒目而視。
高財不屑地冷笑著,吸了口煙才開口:“娘這幾年雖然有點迷糊,但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她還是知道。”
“你她媽的給我閉嘴!”高強怒目圓睜,站起來把手中上的香煙使勁丟在腳下,惡狠狠地對四弟說:“你一年也不回來一趟,還敢說我對娘不好!要說不孝,你跟五妹才是最不孝!”
高財也站來沖大哥怒吼:“我跟五妹到外面是為了生計,那像你,花光爹的錢買個官回來當,滋滋潤潤地當你村長,我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頭你知道么?要是有條件,誰不想天天回來看娘?”
“別說得那么好聽,要不是為了荔枝園里的東西,你才不會老大遠跑回來!”二姐高好一語中的,高財的臉色立刻沉下來。
兄弟兩人繼續爭吵,高好不時替大哥說話,使四弟臉紅耳赤。
老三高賢則沉默不言,因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只是想能聽見些聲音,使自己不會因為和寂靜而感到害怕。他把手上的香煙點上,悠然地享受這份爭吵中的寧靜,目光不經意間落到窗戶上,隨即放聲尖叫:“娘、娘真的回來了!”
眾人的目光一同投向窗戶,窗外有一個蒼老的女性身影,在朦朧的月色映襯下,零亂的頭發之下竟然是一張半人半貓的可怕臉孔!恐懼的驚叫于廳堂中響起,窗外的怪物露出詭秘的笑容,隨即消失于夜色之中。
“出、出去看看。”高強剛才與四弟爭吵時的氣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怯弱。
高財沒有回話,他的怒意也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緩緩坐下,似乎在想些什么。高好和高賢也一樣,坐在凳子上一語不發。見大家都沒有反應,高強也就不再說話。廳堂里再次恢復沉默,死寂般的沉默,充斥著恐懼的沉默。
門外,菲菲仍在為外婆燒冥幣,對房子里發生的一切充耳不聞。
翌日,一具男性尸體被發現倒臥于荔枝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