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的月光穿透灰藍色的玻璃窗灑落在寬敞的工作車間內,在憂郁的藍光映照下,能看見這里或坐或站或躺了十數人。這些人皆沉默不語、紋絲不動,仿佛在思考深奧玄妙的人生哲理,若靜心聆聽甚至能發現他們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他們并不是“人”!或許說,他們過去曾經是人,但現在卻不是。
在這車間里的其實是一具又一具人類尸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生前來自不同的階層,有著各自的故事,也懷著各種不為人知的秘密。然而,此刻他們卻毫無保留地展示自己的身體,不但身無寸縷,甚至連皮膚及脂肪亦已被剝落。
十數具肌肉及骨架外露的尸體,皆展現出痛苦的表情,仿佛正在接受最殘酷的酷刑。車間在憂郁的藍光映照下,神秘而詭異,猶如一個恐怖的刑場。
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在這個寂靜的時刻,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嘆息于黑暗中響起。嘆息來自車間最黑暗的角落,一個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在這里有一個男性身影。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單手托腮,姿態就像他身旁那具肌肉外露的尸體,不同的是他并沒有赤裸裸地展現自己的身體,最起碼他穿著一身潔凈且整齊的淺綠色工作服。
良久的沉默使他猶如一具特殊的尸體,跟車間里的其它尸體相比,他只不過是套上了俗世的偽裝而已。不過,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厭惡的偽裝剝下來,恢復天上賜予他的純真本性,站起來把上衣狠狠地甩到地上,取出手機撥打一個他最為熟識,但在手機里卻沒有任何記錄的號碼:“是我,如果一個小時后沒接到我的電話,你就立刻趕過來……”掛掉電話后,他便咬著牙沖出門外。
沖出車間后,他沒有半點猶豫,于月色之下徑直沖向七層高的辦公樓,因為他害怕下一刻會提不起勇氣。沖進辦公樓,走到行政辦公室門前,里面隱約傳出交談的聲音,時而輕聲細語、時而開懷大笑,門內的人仿佛在暢談著一些令人興奮不已的事情。
他站在門前心中閃現一絲猶豫,因為打開這道門后,或許一切都會結束……包括他的生命。死亡大固然讓人畏懼,但不能作為埋沒良知的借口,所以他最終還是把這道在他心中無比沉重的木門推開。
門開,門后有四個男人圍坐在茶幾前擺“龍門陣”,當中一名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看見他便熱情地走上前友善地說:“唷,小吳,原來你還沒走啊!來,跟我們一起喝茶聊天。”隨即請對方坐到他身旁的位置上。
被稱作小吳的男人不安地坐下,正想開口時,坐他對面的胖子便把一個沉甸甸的信封拋到他面前,和顏悅色地說:“你來得正是時候,這一份是你的。”
小吳看著茶幾上的信封,雙手久久也沒有伸出,他知道信封里的是什么,也知道收下這個信封即意味著將再一次出賣自己的良知。然而,他亦知道若拒絕收下將面臨可怕的后果。所以,他猶豫了。
坐在他左側,身形稍微消瘦的男人看出他心中的猶豫,給他遞上一根煙并問道:“小吳,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們說?”
小吳接過煙怯弱地點頭,但良久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抽煙。恐懼與良知于他心中交戰,幾經掙扎后,良知終于戰勝了恐懼。他把熄滅煙頭后,顫抖的雙手緩緩伸出,按在向前的信封上,把信封輕輕地往前推了一下。
胖子臉上的肥肉出現微僅可察的抽搐,雙眼亦閃現一絲怒火,但他馬上便恢復和顏悅色的臉容,微笑著問道:“小吳,你這是什么意思呢?嫌分紅太少嗎?”
小吳連忙擺手搖頭,驚慌地說:“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胖子銳利地目光落在小吳身上,使后者不自覺地低下頭來。
又是良久的沉默,小吳再次于心中交戰,最終他還是堅定了決心,抬起頭迎接對方如刀刃般的目光,堅定不移地說:“我要辭職!”
“做得好好的,為啥突然要辭職呢?”說話的是坐在小吳右邊的健壯漢子。
坐在小吳身旁的眼鏡男輕拍他的肩膀,關懷問道:“有什么問題不妨直說,大家都是無話不談的好兄弟,沒什么不能說的。”
“我、我……”小吳一連說了兩個“我”,仍是沒能把心中所想說出來。
消瘦的男人給胖子使了個眼色,隨即對小吳說:“你要是不想說也沒關系,我們又不是地痞無賴,絕對不會強人所難。”他把信封推到對方面前又說:“不過,這些錢是你應得的,你先收下吧!至于辭職的事,也不急于一時,反正從明天開始是國慶假期,等假期過后再作決定也不遲。”
“我、我真的不想再干了,但你們大可放心,我絕對不會把公司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小吳忐忑的目光在其他人臉上掠過,希望能透過表情揣摸他們的心意。但是在坐四人除眼鏡男略顯不安之外,其余三人皆面無表情,這使他更感恐懼,不由怯弱地低下頭來。
“既然你去意已決,那我也不勉強你,你走吧!”胖子惋惜地輕輕搖頭,隨即揮手示意他離開。
他猛然抬起頭看著對方,似乎不敢相信對方所說的話,但隨即便釋重負地松了口氣,站起來向在坐四人深深地鞠躬,沒有收下茶幾上信封便轉身走向門外。
眼鏡男緊張地向胖子使了個眼色,顯然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輕易便讓小吳離開。胖子露出陰險的笑容,向壯漢揚了下眉。壯漢會意地聳聳肩,拿起茶幾上的水晶煙灰缸,一個箭步沖到小吳身后,使勁地砸在他的后腦上。
石火電光之間,剛散落地上的煙灰迅即被鮮血染紅……
三年后,國慶前夜。
楊忠獨自坐在辦公室里,十指不停地敲打鍵盤,把一沓單據上的資料輸入電腦后,他打了個哈欠,隨即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看著桌面上堆積如山的票據,他想今晚大概又要做到天亮了。每個月的最后一天,他都得要通宵加班,雖然早就習慣了,但也難免會略感困意襲來。
他伸了個懶腰,走到茶幾前給自己泡了一壺鐵觀音,希望借此驅除困意。濃茶入口很快就有種提神醒腦的感覺,再點上一根香煙,困意漸漸消退。
一壺香茗入腹,困意消散于無形,是時候繼續工作了。然而,當時他準備返回辦公桌時,卻聽見一聲異響從工作車間傳來。此時已是深夜,而且明天又是國慶假期,車間里應該不會有人。難道……
一想起車間里存放著各式各樣的尸體,他便頓感毛骨悚然。雖然在此已經工作了好幾個年頭,但他對這些尸體還是心存畏懼,畢竟他們的工作說難聽一點就是發死人財。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因為他害怕是無法安息的亡魂前來索命。
門!雖然傳說鬼魅能穿墻過壁,但他還是倉皇地把門鎖上,因為他害怕尸體會沖出車間,沖進辦公樓,從眼前這道門沖進來把他撕成碎片。
辦公室里很安全,最起碼這里沒有尸體,他大可以繼續完成他的工作,等到天亮之后再離開這個安全的地方。可是,剛才那一聲異響卻讓他坐立難安。
未知常常會為人帶來最大的恐懼,而消除恐懼的唯一辦法就是尋找未知的根源。或許,剛才那一聲異響只不過是來自一只老鼠而已,人總是喜歡自己嚇自己。有了這個想法后,楊忠膽量便徒然大增,他拿起一支手電筒,輕輕地把門打開。
門外是無盡的黑暗。走廊上并沒有窗戶,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猶如進往冥府的黃泉路。雖然他每天都穿過這條走廊,但此卻覺得眼前的景象異常陌生,仿佛有無數尸體埋伏在走廊兩側的門后。還好,當他把燈亮起來后,這種恐懼也就漸漸消退。不過,這只是開始而已。
走出辦公樓,離開自己最熟識的地方,楊忠就開始感到后悔。他不應該走出辦公室,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他又壓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或者說是恐懼。所以,他最終還是走進了車間,走進了這個尸體的世界。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他覺得車間的走廊比起辦公樓更為黑暗,使他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本想把電燈打開,可是走到開關前才記起明天是假期,總電力開關在下班時已經被關閉了。黑暗雖然令人畏懼,但未知更使人驚恐,他最終還是決定要弄清楚剛才的異響到底是怎么回事。
距離大門最近的房間是定型車間,這里存放了十數具形態各異的尸體,在白天也是個讓人不安的地方。手電筒的光線于漆黑的房間里游走,出現于眼前的盡是一具具沒有皮膚的可怕尸體。楊忠只是匆匆看了兩眼便把門關上,因為他害怕光線落在下一具尸體身上時,會看見一張猙獰的面孔,又或許安靜的尸體突然動起來。然而,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這里曾經是小吳工作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小吳離開的時候也是國慶前夜,也是現在這夜闌人靜之時。他越想越害怕,對異響的恐懼迅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小吳倒在血泊之中的一幕。雖然已經事隔三年,但當夜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十分鐘之前。他還記得當時是如何處理小吳的尸體,如何清理滿地的鮮血……
恐懼把楊忠推往崩潰的邊緣,他已經顧不上什么異響,只想盡快找個既光亮又安全的地方呆到天亮。他疾步走向大門,想盡快離開這個黑暗的車間,返回光亮的辦公樓,返回能讓他覺得安全的辦公室。
當他走到車間大門前,“砰”異響再次回蕩于耳際。這次他聽得十分清楚,那是敲打金屬箱的聲音,而這里就只有地下室的儲藏車間才有金屬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