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幫你們遷了墳,了了愿嗎?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姥爹仍然覺得那鬼魂面生,那時候鬼戲子太多,他沒能全部記住。
那鬼魂略帶慚愧道:“那次是遷了墳,但我心愿未了,所以依然在此流連東游西蕩,不知不覺就到了這里,剛好聽到有人念誦《地藏經》,就進了屋,還沒有看到你,就聽到梁上仙叫了一聲。梁上仙受了人的拜,叫聲有菩薩神通,所以我在一片混亂中跟著其他鬼魂跑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你的心愿是什么?如果我能幫到你的話,我盡量做到。”姥爹說道。姥爹不知道他是不是屬于暗鈍或者業重的鬼魂,也許《地藏經》就能超度他,但是超度并不是上上策。上上策是化解鬼魂的怨氣,完成鬼魂的心愿。
那鬼魂尷尬笑道:“說出來恐怕會讓你笑話。”
姥爹道:“但說無妨。”
“我的心愿是去看一次日出。”他說道。
這個心愿大大出乎姥爹的意料之外!一個陰氣深深的鬼魂的心愿竟然是去看一次日出!這簡直跟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心愿是見閻王爺一樣荒誕離奇!
“我沒有聽錯吧?”姥爹問道。
“你沒有聽錯。我就想去看一看日出。”他說道。
他身后的鬼魂們不耐煩了,紛紛催促道:“你講完了沒有?我們還趕著超度呢!”
他只好對姥爹說道:“馬秀才,你先超度他們吧。我先在旁等著。等你忙完了我們再聊。”
姥爹點點頭,繼續開始念誦《地藏經》。
那鬼魂幫姥爹維持秩序,讓后面的鬼魂有序地朝姥爹靠攏,然后一一被超度。
姥爹開始念誦的速度還不錯,但是念久之后越來越慢,感覺越來越累。
那鬼魂發現了這一點,于是跑到姥爹面前,問道:“這么多鬼魂你一晚上是超度不完的,要不剩下的讓他們明晚再來吧?”
姥爹疲憊地點點頭,說道:“好吧,明晚再繼續。我實在是累了。”
那鬼魂便去勸后面的鬼魂明晚再來。
那些鬼魂中有不少生前就知道姥爹的名聲,知道他不會許下空頭諾言,便紛紛散去了。剛才還熙熙攘攘的場面,很快變得冷冷清清,仿佛是放露天電影時和放完電影散場之后的對比。
姥爹疲倦地從地上爬起來。那鬼魂上前想扶姥爹一把,可是雙手握在了姥爹的胳膊上,姥爹卻沒有感覺到一絲力量。這鬼魂的凝聚能力太弱了,可能經過這么多年的游蕩之后更加虛弱,所以讓人感覺不到力量。姥爹甚至感覺可以從他身體里穿過去。他是一個極弱極弱的鬼魂,比剛才超度的任意一個鬼魂都要弱。
“你叫什么名字?”姥爹問道。
“阿東。”
“阿東?”姥爹站了起來,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膝蓋。上了年紀之后,腿腳沒有那么利索了。
“是的。”
“哪里人?”
“東北的。”他回
答道。
“東北的?怎么會跑到這里來?”
他苦澀地笑了笑,說道:“戲子么,四海為家,哪里有請唱戲的就往哪里跑,跟天上的候鳥一樣。”說完,他抬頭看了看天。此時的天上沒有候鳥,只有一輪明月和無數散落在天幕上的碎星子。
姥爹也抬頭看了看天。
“你知道為什么我讓那些鬼魂先超度完再跟你說話嗎?”阿東問道。
姥爹說道:“不是想跟我敘敘舊嗎?我們也算是故人吧?哦,不太合適,故鬼?”
阿東笑了笑,說道:“敘敘舊也算是吧。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你怎么將小米的魄扭轉過來,讓她平平安安。剛才的鬼魂里面,有之前感激你的,有之前怨恨你的,所以我不敢多說。”
姥爹一驚,問道:“你知道剛才那孕婦的肚子里懷的是小米?”至于鬼魂感激或者怨恨,姥爹不太在意。
“當然知道。我在鬼魂中混跡這么久,哪能不聽到一些風聲?我知道小米的魂到了一只貓鬼的身體里,而小米的魄一直在畫眉村附近游蕩。最近小米的魄不見了,而你天天晚上跑到這里來念經。我就猜想小米的魄定然是到這里投胎轉世來了。你則是擔心小米的轉世魂魄不全而來這里念經加持賜福,希望有所效果。是不是?”阿東說道。
姥爹嘆道:“難怪人們將偷偷摸摸做的事叫做神不知鬼不覺,要避開神鬼的耳目真是太難啦!不過,你說你要告訴我怎么將小米的魄扭轉過來,這不是開玩笑的話吧?”
“當然不是開玩笑的話!當初你幫我們遷墳,那些朋友都安心離開了,話帶沒帶到不一定,但是至少到那邊找了小米。我沒有離開,還留在這里,不但話不能給你帶,找都沒有幫你找,所以一直心中有愧。”
姥爹忙說道:“不用有愧,當時我也清楚,話要真的帶到特別難。世間茫茫人海,要找到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陰間也是茫茫鬼眾,要找到一個去世的人也不容易。所以當時我沒有寄托多少希望。一時沒有注意用詞,倒是我說的那句‘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褥’靈驗了。那是已婚之人對未婚之人說的話,后來小米找來,我便是那個‘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褥’的人了。”
阿東嘆氣道:“真是可憐了小米!不過她至少知道她喜歡的那個人還掛念著她,總比心意已不在的好。我源于那次你叫我們帶話而知道你對小米的歉意和情意,又一直對你有愧,所以最近在幫你詢問解救轉世小米的辦法。”
“你問到了解救的辦法沒有?”姥爹迫不及待地問道。
阿東道:“問是問到了,但不確定完全能用,你可以試一試。”
姥爹問道:“怎么試?”
于是,阿東如此這般地說給姥爹聽。
姥爹覺得阿東說得有些道理,連連點頭。
阿東說完,又補充道:“就這些了,這是我力所能及的,還請你不要嫌棄我做得不夠。”
姥爹道:
“不會不會。你能告訴我這些,我已經很感激了!”
阿東又抬頭看了看天,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免得家里人擔心。有什么話明晚可以再說,反正你不是還要來的嗎?”
姥爹正要走,卻又轉過身來,問阿東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既然已經是鬼了,為什么還想看日出呢?”
阿東神情僵了一下,說道:“我年輕的時候經常早早跑到家門前的山上看日出。那座山的那邊有另外一個村。那個村里有一個跟我同齡的女孩子也常常爬到那山上看日出。我們經常一起看太陽慢慢探出頭,將第一縷陽光灑到山頂的草葉上,灑到我們的臉上……我很懷念那時候的感覺……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想再回味一次……”他的眼神看著遠方,似乎他的正前方有蛋黃一樣的太陽冉冉升起。姥爹甚至已經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太陽的光芒。
“后來那個女孩子呢?你們沒有在一起嗎?”姥爹問道。
“我也以為我們會在一起的,可是沒有……這是我離開東北,加入戲團的原因。”阿東眼睛中的光芒漸漸暗淡下去,直至熄滅。
姥爹點點頭。
“加入戲團之后,我就再也沒有看過日出。戲團多在晚上表演,我睡得很晚,也很累,所以幾乎都是在中午之后才起來。”阿東說道。
“為什么沒能在一起?”姥爹忍不住問道。看來他現在還沒有放下,可見當年他是有多么執著。“因為家庭?因為父母?還是別人干涉?”
阿東搖搖頭,回答道:“都不是。我們家庭差不多,算是門當戶對。我們雙方的父母都沒有反對,還挺滿意。更沒有別人干涉,我常在戲曲里唱強權富豪奪走心上人的橋段,但我的現實中并沒有出現過。我甚至希望我們差距太大,或者父母為難,或者有人從中插手。”
姥爹靜靜聽他述說。
“沒有什么阻礙我們。但是感情沒有什么阻礙就會圓滿嗎?”
“那是……”
“她變心了。”
姥爹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安慰他。
“所以說,我覺得小米即使遇到‘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褥’的你也是幸運的。世俗的隔閡其實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的初心未改。很多人在咒罵世俗阻隔的時候沒有想過兩個人不變的初心有多么重要。他們不知道世上最無可奈何的最殘忍的是世俗未變,人心思變了。”阿東的聲音越來越小。
姥爹抬起手來想拍拍阿東的肩膀,安慰安慰他。可是姥爹的手從他的肩膀上穿過,感到絲絲涼意,如同被涼風輕撫。
姥爹想安慰他都安慰不了。
姥爹道:“阿東,實話說,我不是完全沒有埋怨過命運,但確實以前沒有想過小米堅持不變的情感有多么不易遇到。”
阿東苦笑道:“兩情相悅時都不會覺得這有多難,這有多不易。只有被遺棄的人才知道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感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