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爹有意叫一個假孝女來坐轎子哭一哭。很多家里沒有女兒的老人去世后,家里人會請一個假的女兒坐上四人抬的青布轎子大哭一場。那時候還有專門以這種事情賺錢的婦女,哭起來比親生女兒還要逼真,呼天搶地,好像真心要跟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一起踏上黃泉不歸路一樣。有些親生女兒在葬禮上哭哭啼啼,別人還說那女兒假心假意,但這種假的女兒一哭,圍觀的人都要被帶得流下淚水。
畫眉村一帶最會這種表演的女人名叫許笑云。她最會哭,名字里偏偏有個“笑”字。方圓百里有不少老人是她哭著送葬的。有些有女兒的家族也請她去哭,為葬禮增加悲戚的氛圍。
姥爹叫人去請她來給啞巴哭。
她很尊敬姥爹,所以親自來了畫眉村給姥爹賠禮,說她不能給啞巴哭。她不敢給橫死又無兒無女的人做假女兒,怕被死去的鬼真把她當女兒了,纏上她。
姥爹從來不愿勉強別人,此事只好作罷。
啞巴的葬禮就這么草草收場。
姥爹叫我不要害怕,說啞巴外公是把我當作他的親孫子了,所以才在田埂上看著我。他不是要嚇我,而是像生前那樣喜歡我。
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爭氣,之前看了他好多次都沒事,得知他已經去世之后,我在當晚高燒不止。
姥爹說我是因為心驚了才發燒。其實身邊有沒有邪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不起波瀾,不被嚇到。
媽媽一邊摸著我的額頭一邊說:“你不要怕啞巴外公,啞巴外公不會害你的,他只會保護你。”
可小時候的我哪有這種無動于衷的定力?我心里仍然恐懼不已,高燒越來越嚴重,最后胡言亂語。
姥爹見我這樣,半夜三更起床來去了后山附近的田埂上,半刻之后,姥爹回到屋里,走到我的床邊,摸摸我的臉,說道:“你不要害怕。我已經叫你啞巴外公走了。他不會再出現。”
“是嗎?啞巴外公會聽你的話嗎?”我問道。屋里只有我跟姥爹,其他人都睡著了。
姥爹點點頭,然后湊到我耳邊說道:“今晚我起來的事不要讓你媽媽和外公知道。”
“嗯!”我回答。
那晚之后,我果真再沒有見過啞巴外公。
但是再次從那條路去外公家時,我
恍惚間還能聽到“阿巴……阿巴……”的聲音。
有一次我幫外公看牛。牛低著頭吃田埂邊上的野草,我坐在牛背上。牛一邊吃一邊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不知不覺就到了以前常看見啞巴外公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田埂比較高,牛低了頭又跪了前腳去吃下面綠油油的草。
牛背頓時變得很陡,坐在牛背上的我沒有防備,從上往下止不住地滑。我怕掉進爛泥水田里,于是往旁邊一滾,跌在牛前方的田埂上。
不等我爬起來,牛的前腳便站了起來,要繼續往前走。而我就躺在牛的正前方。
牛的腳已經抬起來作勢要往我的胸口踩踏。那牛長有兩米多,重達一千多斤。要是它一腳踏在我的身上,我的肋骨肯定要斷掉好幾根,當場被活活踩死。
其實外公養牛很有一套,經過外公調教的牛非常通人性,不用鞭子抽就能乖乖干活,不用人監督就能只吃野草不吃秧苗稻谷,大喊一聲“哇”就會讓它立即紋絲不動。這些本領自然都是跟姥爹學來的。
我雙手抓住了踏過來的牛蹄,大喊:“哇——哇——哇——”
可是那頭牛還是往下踩,沒有停止的意思。我這才想起,外公之前養的牛由于年齡太老無法干活,在上個月被外公換成了這頭牛。它還沒有調教好,完全聽不懂我的指令。
那一瞬間我想我完了,不死也會被踏成重傷。
在牛蹄已經接觸我的衣服,即將踏上我的肋骨的時候,我突然聽見非常凄厲的一聲“阿巴——”
那聲音讓我打了一個寒戰,從頭到腳涼了個遍!
那頭牛居然也是猛地一顫,好像突然被狠狠扎了一針。它急忙收起蹄子,轉身順著田埂一路狂奔!跑到四五米開外的時候,牛的一只前腳踩在田埂邊沿的松土上,田埂立即垮塌下去。牛身失去平衡,像水桶一般滾到了下方的爛泥水田里。它在爛泥里打了一個滾,繼續朝前狂奔,將爛泥團甩得比樹還高。那陣勢何止是扎一針,簡直是在它的臀部刺了一刀!
我見牛跑了,急忙回去告訴外公,和外公一起去將發狂的牛尋回來。
外公找了好幾個幫手一起找,找遍了附近的山林水塘都沒有找到牛。等到第二天,離畫眉村有二十多里遠的地方有人發現了那條牛,尋到畫眉村來將牛還給外公。
那突如其來的一聲恫嚇,居然讓水牛狂奔了二十多里的路程。
我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給外公聽了,外公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看來你姥爹早就算到你會在那里出事,所以沒把你啞巴外公趕走,好讓他救你一次。”
那條牛在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不怎么吃草,也沒什么力氣干活。外公將牛的眼角用紅布蒙上,牛才漸漸好起來。
一次外公帶我到后園給小米的瓦罐上面加土。我問外公:“姥爹把小米留在這里,是不是也像啞巴外公一樣有什么作用?”
外公說:“要是我能猜到你姥爹的心思,我就比你姥爹還厲害啦。我還沒學到你姥爹十分之一的本事。”
我又問:“姥爹那些本事是從姥爹的爸爸那里學來的嗎?”我知道外公從姥爹那里學了一些本事,想當然地以為姥爹的本事也是從他的爸爸那里學來的。
外公說:“不是。你姥爹原來是讀圣賢書的秀才,十二歲就是秀才了,當時少見。孔圣人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意思是讀書人不要談論鬼怪。所以你姥爹開始是完全不接觸這些東西的。”
“那他為什么后來又學了呢?”我問道。
“唔……很多原因。”外公說道。
姥爹的父親是清朝的糧官,頗有權勢。起初,糧官大人希望他的兩個兒子都好好讀書,將來金榜題名,像他一樣登上仕途,出官入相。所幸他的兩個兒子小時候就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天賦,大兒子十四歲考上秀才,后鄉試考上舉人;小兒子更勝一籌,十二歲就考上秀才。姥爹比他哥哥小了八歲,但考上秀才之后,他的名氣比哥哥卻大了許多。
糧官自然沾沾自喜,極愛這兩個有出息的兒子。
那時候考上舉人意味著有資格做官了,但姥爹的哥哥顯然不滿足于此,他考上舉人之后第二年便入京參加更加重要的考試——會試。
誰料姥爹的哥哥進京之后得了重感冒,頭暈目眩,體力不支。匆匆考完之后,他自認為這次考試敗北,無緣金榜,于是在沒有放榜之前就往家里趕。
家里人不知道這些事情,認為姥爹的哥哥必定中榜,光耀門楣。
那時候交通不發達,進京趕考非常折騰,路上非常艱辛,姥爹的哥哥重病在身,回來的路上實在走不動了,就在中途歇息了一段時間。
不久之后,省城那邊有報喜的官員來到了畫眉村,說是姥爹的哥哥中了二甲進士。二甲進士是什么意思呢?古代進士分為三甲,一甲只有三個,就是熟知的狀元,榜眼,探花;二甲只有七個,跟一甲加起來剛好十人;剩余的就是三甲,有兩百多個。
糧官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家里人也人人自喜,以為榮耀。
可是兩天之后,噩耗傳來。
姥爹的哥哥在回家途中病情一日比一日重,趕到漢口的時候竟然病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