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想過死后還需要竹溜子的幫助。倘若竹溜子能幫助,那更為保險了。但姥爹沒有想這些,他希望竹溜子修煉大成,他也相信竹溜子能修得大成。因為獨眼和尚見到竹溜子的時候這么說過。
所以后來外公被人告知姥爹的墳?zāi)贡焕鲜蟠蛄艘粋€洞的時候,外公并沒有驚訝,他猜測竹溜子來了,引領(lǐng)姥爹踏上黃泉之路。
姥爹聽了家仙的話。
之后不久的一天,姥爹在吸煙的時候,突然將煙摁滅了。
竹溜子正在房梁上吞云吐霧,突然感覺到煙味淡了許多,急忙瞪了眼朝下面看,胡子一翹一翹,頗為生氣。
姥爹吹了吹落在衣服上的煙灰。一般時候姥爹是不會讓煙灰落在衣服上的,但是今天不同。他一邊抽煙一邊想事情,就忘記煙灰該撣了。
吹完煙灰,姥爹回望了房梁上的竹溜子一眼,然后說道:“半途讓你沒有煙吸,是不是感覺不舒服了?”
竹溜子在房梁上打了一個轉(zhuǎn)。
“哈哈哈,”姥爹笑道,“雖然近來煙吸得少了,但還是有煙癮嘛。”
竹溜子又打了一個轉(zhuǎn),非常急躁的樣子。
“從今以后不給你煙吸了。”姥爹突然變得嚴肅。
竹溜子沒有打轉(zhuǎn),愣愣地看著姥爹。它聽懂了姥爹的話,或許有些迷惑。跟著姥爹吸了幾十年的煙,姥爹怎么會突然這么說呢?或許它的心里在這么想。
“你應(yīng)該去更廣闊的天地之間,去吸收更為精粹的天地元氣。你看看,你在我這里五六十年了,沒有什么長進。就以前來說,我這里或許對你有用,但是現(xiàn)在不但對你沒用,反而是束縛你繼續(xù)修煉的一口井啦,你就是這井中之蛙。”姥爹語重心長地對竹溜子說道。
竹溜子一動不動,只有胡須輕輕擺動,應(yīng)該是屋頂瓦縫里漏進來的風(fēng)吹動的。
“你明天就走吧。我以后不會給你吸煙了。”姥爹一擺手,然后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姥爹剛走出來,外公就找了上來。
那時候泥墻的房子不太隔音。姥爹對竹溜子說的話,外公聽得一清二楚。外公湊到姥爹的耳邊,輕聲說道:“你真的要趕竹溜子走?”
姥爹斜眼看了看屋里,故意大聲道:“剛才說的話是給它客氣。其實我哪里是想讓它修煉?我是不愿意它留在這里。你想想,現(xiàn)在孩子在長大,家里總有老鼠跑來跑去,對孩子不好,何況是個女孩子。再說了,現(xiàn)在大隊里糧食減產(chǎn),鼠災(zāi)嚴重,到處又在提‘除四害’,老鼠是排在第一位的。要是
別人家天天往大隊交老鼠,我們家不但交不出來,還老鼠隨地可見,你說我們以后怎么在大隊做人?”
那段時期里,確實到處都在打老鼠。不但要打,還要每天交幾只老鼠到大隊去。這是有指標的。有的人家一天打死了十多只老鼠,但是每天只交一只兩只,這樣可以交的時間久很多,顯得他們家一直在打老鼠。這種積極的人家,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可以多分到半斤豬肉。那時候半斤豬肉可是了不得的。外婆那時候雖然年年養(yǎng)豬,但是很少吃到豬肉,因為豬是公家的,養(yǎng)豬戶只是幫大隊來養(yǎng)而已。豬被宰了之后,要由大隊決定分多少豬肉給外婆。由于竹溜子在姥爹家里,外公外婆想捉老鼠都捉不到。
老鼠會咬壞木質(zhì)家具,會撥亂屋頂?shù)耐撸灾劣谝幌掠昃吐┯辏瑫诩依锎虻囟矗衙藁ㄆ撇纪线M去,最重要的還是偷吃糧食。而姥爹家從來沒有擔(dān)心過這些問題,這在以前當(dāng)然是好事,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交不出老鼠,大隊就認為姥爹家里人打老鼠不積極,不配合組織,不遵守紀律。
姥爹一家從來沒有嫌棄過竹溜子,只有媽媽小時候不懂事,看別人家逢年過節(jié)能分到豬肉,自己家里沒有,就吵鬧著要吃豬肉。每當(dāng)此時,外公就嚇唬媽媽說:“肉沒有,要吃筍子炒肉倒是有,你要不要嘗嘗?”
媽媽就不敢吵鬧了,卻憋出眼淚來。筍子炒肉不是菜,是筷子敲人的意思。筷子是竹子做的,所以叫做筍子。炒肉不是炒肉,而是打在人的肉上。大人們常用“筍子炒肉”嚇唬小孩子。
相信在媽媽吵鬧要吃肉的時候,竹溜子也曾聽到過。
因為每次媽媽吵鬧之后,外婆在一大早打開大門的時候就會在門檻邊上發(fā)現(xiàn)兩三只死老鼠。
外婆知道這是竹溜子弄來的,大概是叫他們也向大隊交老鼠。但是竹溜子不知道,這幾只老鼠是不夠的。竹溜子在姥爹身邊呆久了,確實能聽懂一些人話,感受一些人氣,但是要了解人的世界,它還遠遠不夠。
所以,姥爹在聽家仙說過那些話之后細細想過怎么讓竹溜子離開這里。他認為僅僅是不給它煙抽沒有多少作用,后來便想到用打老鼠這種話來刺激它。
外公哪里知道姥爹這些考慮?他幫竹溜子求情道:“不就是多分一點豬肉嗎?我們不吃就是了。”
姥爹更大聲地說道:“可是孩子現(xiàn)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是要補充營養(yǎng),不吃肉怎么行?”
尚若然聽到他們說話,從后屋走了出來,點頭道:“哎呀,你可算是想通了!別人家都吃肉,就是我們家沒有,
我們大人能忍一忍,小孩子沒有吃的多可憐?我早就想說了。”其實一家人里最想吃肉的還是她。外公還小的時候,她就常常驅(qū)使外公去老河里撈魚撈蝦。撈回來之后,如果姥爹在家,就勉強讓外公上桌吃一點。姥爹不在的時候,她就關(guān)了房門一個人全部吃掉。那時候物質(zhì)極度匱乏,她尚且如此,現(xiàn)在別人家有的吃,她吃不到,怎能不流出三尺的涎水來?
這些話可能憋在心里太久了,此時她如嘴里放鞭炮一般說了出來,又順溜又響亮。
姥爹沒想到尚若然會沖出來說這番話,愣了一下,趕緊點頭說是。
外公嘆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第二天一整天,家里人都沒有見到竹溜子的蹤影。
第三天也是。
姥爹認為竹溜子已經(jīng)被氣走了,便找到外公,跟他解釋。外公這才明白姥爹是為了竹溜子好。
第四天早晨,外婆照常先于家里所有人起床,然后去打開大門。
外婆自嫁到畫眉村來之后,幾乎天天是家里人中第一個起床的。在外公姥爹尚若然還有媽媽起床之后,外婆的飯就已經(jīng)好了。但是外婆很少跟家人一起吃早飯。她會自己先吃完,然后去禁錮了弱郎大王的對面的池塘里洗衣服。等家里其他人吃完,她就已經(jīng)回到地坪里開始晾衣服曬被子了。
我小的時候,每次清晨睡眼朦朧地起來走到大門口,就會看到外婆在晾衣桿旁邊晾衣服的樣子。一個大木腳盆在她腳邊。她從木腳盆里拿出衣服,擰干水,然后掛上衣架,勾在晾衣竹桿上。濕淋淋的衣服便會嗒嗒嗒地滴水,將地上滴濕一大塊,一些濺起的帶著泥土的水便會落在外婆的腳面上,將外婆的鞋子點綴很多細小的泥印。無論那天的清晨是清涼的,還是溫暖的,是滿天陰霾,還是有些晨光,是有風(fēng)還是沒有風(fēng),只要沒有雨,我都會看到這樣的場景。
外婆外公是不會在自己起來之后喊醒我的,他們認為我正在長身體,就是要多睡,從不打擾我睡覺。在自己家里我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媽媽只要起來了,就會大喊“亮仔,快起來!你看太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來!”或者“你看人家的誰誰誰都起來了,你還不起來!”
后來外婆去世,每次我從床上起來,走到外婆家的大門口時,還恍惚能看見外婆在那里晾衣服。
再后來舅舅做了新樓房,老屋沒了人氣很快就倒塌了。我去畫眉村之后只能在舅舅家睡覺,起床后再去大門口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恍惚的錯覺了。
由此,我都不愿意在畫眉村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