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附近村莊相繼傳來小孩子過世的消息,姥爹打聽了一下,剛好六個。
長沙豬崽的奶奶不敢養(yǎng)那六個豬崽,偷偷將它們背到山上放了生,又將那個死豬崽埋到了山上。
那只豬婆是由當(dāng)時非常受飼養(yǎng)戶歡迎的“長沙仔豬”養(yǎng)大的,所以經(jīng)過此事之后,畫眉村的人都叫他做“長沙豬崽”。
鐵匠聽說此事后大吃一驚。
鐵匠說,那晚長沙豬崽的奶奶來了鐵匠鋪之后還來了一個人。當(dāng)時想想以為沒什么,現(xiàn)在想來心驚肉跳。
長沙豬崽的奶奶進(jìn)鐵匠鋪之后,鐵匠并沒太在意。因為平時有不少鄰里鄉(xiāng)親來他的鐵匠鋪,有的是來買鐵具,有的純粹看熱鬧。特別是小孩子,對拉風(fēng)箱和燒鐵水還有敲熱鐵非常好奇,常常坐在鐵匠鋪后屁股就像被粘住了似的不肯走。好多家里有小孩的大人來鐵匠鋪是來找晚了沒回家的小孩的。
長沙豬崽的奶奶來鐵匠鋪后左顧右盼,鐵匠以為她是來找她孫子的,就沒搭理。
長沙豬崽的奶奶在火爐旁邊轉(zhuǎn)悠了幾圈之后離去了。鐵匠以為她在這里沒找到孫子,要去別的地方找。這情景在鐵匠鋪太常見,所以鐵匠也沒在意,更沒有伸長了脖子去看看火爐里是不是被扔了什么東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大鐵墩上面的熱鐵上,俗話說趁熱打鐵嘛,要是過了熱度,鐵的形狀就難打出來。他一手握著小鐵錘,一手握著鐵鉗,將紅色越來越暗的鐵塊翻來覆去地敲打。他兒子兩手握著大鐵錘。他在某個地方敲一下,他兒子就在指定的地方重力捶打一下。
錘子下面的鐵還沒有打好,門口又一個人來了。
鐵匠瞥了一眼那人,心中一驚,小錘敲錯了地方。
“停停停。”鐵匠急忙制止,可是已經(jīng)晚了。鐵匠的兒子一大錘敲下去,鐵片就走了樣。
鐵匠的兒子很少見父親出現(xiàn)錯誤,見父親喊停,驚訝得兩眼瞪得像銅鈴一樣大。
鐵匠用鐵鉗夾著走樣的鐵片,將它放回火爐重?zé)樖肿チ艘稽c炭粉撒在鐵片周圍。
他兒子還沒將大鐵錘放下,質(zhì)疑地問道:“爹,以前不是這樣打的啊?怎么打到一半就停了呢?”
鐵匠指了指門外,說:“有客。”
他兒子一驚,慌忙收了鐵錘進(jìn)了里屋。
“有客”是鐵匠跟他兒子的暗語,意思是有不干凈的東西來拜訪的意思。鐵匠的眼睛經(jīng)過火爐的淬煉,已經(jīng)跟小孩子的眼睛一樣透徹清明,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他兒子跟他學(xué)打鐵的年頭還不久,眼睛還渾濁。鐵匠能看見的,他兒子不一定
能看見。
鐵匠曾跟兒子講過,人生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撐船的,船行風(fēng)浪間,隨時都有翻船喪命的危險,如同在生死苦海,所以苦。打鐵的,日夜在煉爐旁忍受炎熱,活著就如同身在火煉地獄,所以苦。磨豆腐的,三更睡五更起,圍著磨盤轉(zhuǎn),做驢子的工作,賺僅能糊口的小錢,如同在畜生道,所以苦。
因為這個特點,有些不干凈的東西錯把鐵匠鋪當(dāng)做了陰間的地獄,常常出現(xiàn)鬼魂走錯門的現(xiàn)象。弱的鬼魂怕火,往往被火紅的鐵吸收,被凝固在鐵具里。這樣的鐵往往成為廢鐵,怎么打都打不成農(nóng)具的形狀,只能丟掉。有的鬼魂很強(qiáng)大,不怕火焰和紅鐵,鐵匠只好想辦法將它哄走。
這次門口來的“人”跟鐵匠以前遇見的不一樣。這“人”身高太高,站在門外走不進(jìn)來。鐵匠只看到了它的身體,沒看見它的頭。它比門框要高出一大截,像踩著高蹺的戲子一樣。
鐵匠見兒子躲起來了,便對那“人”說道:“你把頭低下來就能進(jìn)來了。”
那“人”果然低下頭鉆了進(jìn)來。
鐵匠這才看到它的全貌。它穿一身青色長袍,如同解放前的私塾教師,青色長袍上有暗藏的紋路,在火爐的光下忽明忽暗,像是花紋,像是云紋,又像是活的。它的臉很瘦長,如馬臉。
“請問你是不是找錯了地方?我這里是打鐵的。”這是鐵匠遇到類似情況后常用的第一句話。很多誤闖而入的鬼魂聽了之后立即發(fā)覺確實走錯了,一言不發(fā)便離去。
但這個馬臉長袍的“私塾教師”反應(yīng)不一樣,它看了看四周,最后將目光定在那個散發(fā)強(qiáng)熱的火爐上。
“我要找的就是這里。”它說道。火爐的光映照在它的眼珠上,跳躍不止,仿佛那是從它眼睛里發(fā)出的光芒。
雖然它的回答出乎意料,鐵匠并沒有方寸大亂。以前不是沒有這樣的鬼魂。有的性格倔強(qiáng)不愿認(rèn)錯的鬼魂即使看出這里的風(fēng)箱火爐明明是打鐵的,仍然一口咬定這里就是它要來的地方,非得坐到天明再走。
鐵匠好聲好氣道:“那你是來這里買我的東西呢?還是找我有什么事?”鐵匠知道鬼怕惡人,遇到一些蠻不講理的鬼,他大喝一聲或者破口大罵,加上他多年打鐵使得身體陽剛十足,鬼魂傷不得一毫半分。因此鬼魂在被大罵后大多會悻悻離去。
鐵匠心里跟明鏡似的。這個馬臉長袍的衣裝和舉止非同一般,看來不是尋常的孤魂游鬼,是不能用尋常方法驅(qū)趕的。
“我不買東西,也不是找你有事。”它說道。
“那你來做什么?”鐵匠詫異道。
“我來找一個忘記了回家的孩子。”它的眼睛一直盯著火爐,沒有找人的意思。
鐵匠說道:
“剛才有個老太太來這里,好像也是找沒回家的孩子,但是這屋里除了我之外什么人都沒有。我看,你去別的地方找一找吧?”因為馬臉長袍太高,鐵匠只能仰起頭來跟它說話,一會兒就覺得脖子受不了。馬臉長袍則明顯束縛得很,低頭含腰,好像彬彬有禮的謙遜模樣。
馬臉長袍說道:“那個孩子就在這里。麻煩借你的鐵鉗子用一下,可以嗎?”說完,它將一雙手從長袖子里伸了出來。
鐵匠見它的手比自己常年打鐵的手還要粗糙,紋路很深,指甲邊沿一線漆黑如污垢的東西,指甲很厚并發(fā)黃,還一層一層的。個別指甲還如燒壞的龜殼一樣裂開。
鐵匠將手中的鐵鉗子遞給它。
馬臉長袍接過鐵鉗子,走到火爐旁,用鐵鉗子在通紅的火炭中撥來撥去,像是尋找什么東西。
鐵匠心想,就算有什么東西落在里面,也早燒成了灰燼。
出乎鐵匠意料的是,一個黑色如老鼠的影子突然從火炭中竄了出來,圍著鐵鉗子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馬臉長袍另一只手立即朝火炭拍去,就如拍棲息在飯桌上的蒼蠅一般。
鐵匠心中一驚,冒出冷汗。
嗤……
馬臉長袍的手上冒出一丈青煙。鐵匠嗅到了肉被烤糊的難聞氣味。這烤焦的氣味頓時充斥整個房間,就連躲在隔壁的鐵匠的兒子也忍不住咳嗽起來。
馬臉長袍將手緩緩縮回,那個老鼠一般的東西在它的指縫間掙扎。
它的視力似乎很差,它將手伸到鼻子下面的地方看了看,這才露出一絲淡淡的滿意的笑,然后將鐵鉗子還給鐵匠。
“就是他了!”馬臉長袍說道。
接過鐵鉗子的鐵匠發(fā)現(xiàn)鐵鉗子冰涼冰涼的,連剛才還有的熱度都一點兒不剩下,何況馬臉長袍還用它在高溫的火爐里撥弄了半天。
馬臉長袍小心翼翼的抓著那個掙扎的小東西,轉(zhuǎn)身彎腰要鉆出門去。
它的腦袋剛伸出門外,又縮了回來,然后扭頭對鐵匠說道:“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答應(yīng)。”
鐵匠巴不得它快點走,立即點頭道:“請說。”
它說道:“拜托你跟你們村的老秀才說一下,以后不要動不動就驅(qū)使我來辦這些蠅蟲小事。”
鐵匠說:“好的。”
馬臉長袍這才走了。
鐵匠見它走了,忙叫兒子出來繼續(xù)打鐵。因為第二天要跟訂了物件的人交貨。可是之后的鐵塊變得像磚石一樣脆,捶打的時候不是斷了,就粉成了渣。怎么打怎么不成。鐵匠只好停下來,決定第二天早點起來再打。
因為第二天忙于補(bǔ)上頭天晚上沒打的鐵具,鐵匠將馬臉長袍的交代忘記了,所以一直沒有跟姥爹說這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