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雷一身風塵僕僕,略顯凌亂的頭髮上不見了昔日玉冠珠帽,青色的舊布袍子邊角還帶著磨損的痕跡。唯有一張臉依舊神采飛揚,烏黑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亮,明亮的視線越來越近,灼熱到幾乎要將人融化。
他們似乎已經(jīng)分開了很久,殷如行早早憋了一肚子牢騷,就等再見後一股腦兒發(fā)泄出來。然而當蘇雷站在了她的面前,久別重逢,用那雙盛著滿滿驚喜和火熱的眼睛凝望著她時。滿肚子的話在頃刻間飛的無影無蹤,只剩乾巴巴的一句:“你來了。”
蘇雷根本沒聽清她說了什麼,也不在乎她說了什麼,只貪婪的看著眼前的容顏,似要深深刻進心地。
殷如行乾咳了一聲,沒話找話的道:“你來了,挺好。事態(tài)還在控制中,白陌塵帶著我?guī)讉€師兄過來幫的忙,也沒我什麼事,田裡的麥子長的不錯,耕牛太少,都是人力犁田……”
絮絮叨叨的話驀然消失。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被擁在了一個溫暖的懷中。灼熱的氣息在她耳畔輕拂:“如行,我們就要成親了,真好。”
這句話像一個符咒,立時驚醒了懵懵懂懂的殷如行,她一把推開他,眼睛變的清明:“誰要和你成親了,只是定親,定親!當時情況緊急,由不得我不答應。你既然來了,就趕緊把軍權(quán)收一收,不上不下的吊在這兒乾耗糧食,算了什麼事兒。”
蘇雷也不生氣,吃吃笑道:“好,是定親。定親也得辦一辦。不能委屈了你。糧食的事不用擔心。這次過來,阿離私人贊助了我們不少,一塊兒都運來了。”
聽見“阿離”二字,殷如行憑的沒好氣,要不是蘇離,她能落到這個地步麼:“她到大方。有錢的很那!”
蘇雷笑道:“阿離說,這是她賀我們新婚的賀禮,如行,既然如此。我們乾脆別辜負了她的心意,順道將婚禮辦了,可好?”
“你做夢!”思維恢復過縝密的殷如行一把甩開他,色厲內(nèi)荏的喝道:“少打花花主意!趕緊的去辦正事。你看你,還有個將軍的樣子嗎!”
“將軍怎麼了。”蘇雷罕見的帶上幾分委屈,“將軍也是人,也要先成家纔好立業(yè)的。如行。咱們定親的事如今都傳開了,還有誰不知道的,你就忍心再拋棄我?”
他突然擺出一副弱勢之態(tài),眸光晶瑩閃動,奇異的有了八分雲(yún)曉風的影子。殷如行頓時被擊中死穴,不忍心的轉(zhuǎn)過眼,卻恰好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立時又清醒。曉風可沒這麼寬的肩,曉風的身體一如挺立的小白楊。柔韌清瘦,聲音又冷下幾分:“少來糊弄!我們只是定親,定親!不是現(xiàn)在成親!”
蘇雷暗歎一口氣。大好機會就這麼莫名失敗了,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定親。總要辦個儀式,也好給我個名分。”
他的這番委曲求全的語氣,像極了往日的雲(yún)曉風。要求也合理,殷如行強硬不起來:“隨你,少折騰點。人家?guī)茁反筌姸紕萑缙浦窳耍氵€待在原地沒起步。差距大了,得趕緊想辦法補上。”
蘇雷兩眼一彎,微微笑道:“你放心,先到不一定先得。這事我心裡有數(shù)。落後不了。”
聽他這麼說,殷如行也就不再多問。這支隊伍終歸是他的,將來打下地盤做諸侯的人也是他。自己不過是個後方輔助,提議了也就盡到責了。
不同於和殷如行一起時的黏黏糊糊,面對外界衆(zhòng)人時,蘇雷顯示出了他雷厲風行的一面。不容置疑的對衆(zhòng)將領(lǐng)。道雲(yún)絮飛身體抱恙,需送回祺地調(diào)養(yǎng)。大軍現(xiàn)由他接管,凡有不服氣的,儘可以跟隨雲(yún)絮飛一塊兒回去。
衆(zhòng)將領(lǐng)面面相覷。李奉爲首的一方率先俯首稱臣,發(fā)誓今後唯蘇雷是主。另一方則左右爲難,有膽大的出列詢問,問他可有祺城城主府的官方任命。
蘇雷當即傲然表示,官方任命是什麼東西,他蘇雷今天站在這裡就代表了一切。願奉他爲主的,留下。不願的,離開。沒得商量!
他公然而囂張的表明了態(tài)度。他就是來分裂奪權(quán)了,你想怎麼著?你能怎麼著!
他們還,真不能怎麼著。
少數(shù)看清楚形勢的將領(lǐng)留下了,大部分世家出身的中層將領(lǐng)則桀驁不馴,要求離開。蘇雷也不阻攔,讓他們收拾私人衣物,然後放行。然而很快,這幾個將領(lǐng)在想要帶上麾下士兵一同離開時受到了阻攔。
李奉親帶衛(wèi)隊,將軍營大門封鎖,不允許閒雜人士和士兵發(fā)生接觸。也就是說,這些將領(lǐng)只能自己走,至於兵,一個都別想帶。
幾個將領(lǐng)憤然要求見蘇雷,蘇雷輕蔑的問道,想帶人走?這些士兵難道領(lǐng)的是你家的糧餉,是你家的私兵?
大軍是祺地的大軍,不是誰誰個人的。蘇雷則不同,他姓蘇,是城主的嫡親弟弟。也就是說,對於祺地所有,他是有一部分繼承權(quán)的。就好比當日馮淡裕和馮淡勳兄弟內(nèi)鬥,那是內(nèi)部矛盾。不管誰勝了,那人都姓馮。是老城主馮胖子的嫡子,都擁有合法繼承權(quán)。外界誰都不能說什麼。
現(xiàn)今也一樣。蘇雷奪權(quán),奪的是他蘇家的權(quán)。有能力制止他的,只有蘇晨。其它人想要反對,行!問題是目前誰能代表蘇晨?蘇晨人不在這裡,唯一一個有任命能代表的雲(yún)絮飛,目前昏迷不醒。蘇雷所爲更巧妙的是,他奪取的不是祺地政權(quán)或者軍權(quán),他奪的,只是一支祺地派遣出東寰打劫的大軍。也就是說,他奪的不是祖產(chǎn),而是想用祖產(chǎn)中的一點兒力量,另外自行打天下。這就更不能說他錯了,最多譴責幾句手法雖然粗暴,不疼不癢的。祺地,目前還不算一個國家。只是諸侯領(lǐng)地而已。鄢都羅家,卻又是前朝分封這些諸侯的皇族流傳下來的後裔。君不見,馮淡勳、何暮、桓蹊,都是差不多的身份乾的差不多的事麼?所以說,蘇雷此舉。從大義上分說,真不算違背道義。
幾個中層將領(lǐng)要自己走,沒問題。兩兄弟鬧矛盾,愛支持誰支持誰。不算背德。可想要帶士兵離開,蘇雷卻能立時給他們扣上一頂“背叛”的大帽子。士兵是你們家的麼?整個祺地都是我蘇家的,養(yǎng)出來的兵自然也是我蘇家的。你一個外姓人,沒名分沒任命的,要帶走我蘇家的兵,你想幹什麼?
幾個光桿將領(lǐng)灰溜溜的登上了回頭的運糧船。安撫底層士兵的工作就更好做了。對於底層士兵來說,跟著名將蘇雷打仗。無論是性命還是戰(zhàn)利品,和雲(yún)絮飛比起來都不是一個層次的。他們當然歡迎能帶給他們更多財富,給他們更多生命保障的蘇雷。至於未來的事,蘇雷也給他們吃了顆定心丸。有家眷在祺地的,等局勢安定後,可統(tǒng)一提出申請,軍方負責替他們將家人接過來定居。
不用擔心有沒有人願意背井離鄉(xiāng)。東寰島有大片“無主”的土地。士兵們能購買或者憑戰(zhàn)功分封到的,永遠比在發(fā)展已經(jīng)成熟的祺地要多的多。越是平民出身的士兵越不在乎回鄉(xiāng)。因爲他們在家鄉(xiāng)也是一無所有。哪兒條件好哪兒定居唄!東寰的文字、民俗本就是隨著天元發(fā)展出來的,沒什麼太大區(qū)別,大家適應的很。放不下故土繁華的。從來不是一無所有的民衆(zhòng),而是擁有那片繁華的世家貴族。
人心齊向,糧草充足,將軍勇猛。祺軍一路順風順水。沒多久就和前線聯(lián)軍匯合上了。此時,寧湛正在進攻昌平,羅楓寒隨軍出謀劃策。白陌塵留守後方駐紮。桓蹊看中了河谷。何暮穩(wěn)打穩(wěn)紮,看上了畜牧業(yè)比糧食出產(chǎn)更多一些的北涼。馮淡勳的軍隊不走尋常路,依靠東寰王室駙馬的身份,四處遊說拉攏當?shù)刂T侯,企圖用最少的力量拿下一片富饒之地。
“你打算進攻哪裡?”想通了未來之路的殷如行。不再糾纏於能否領(lǐng)軍前線,戰(zhàn)功封侯。故心態(tài)十分平和。從白陌塵身上試探得來,相較羅楓寒而言,蘇雷更能理解她的理念。她也就更傾向於在蘇雷佔下的地盤上做文章。
不知內(nèi)幕的蘇雷,對殷如行丟下鄢都,不離不棄的跟在他身邊之舉十分感動。心裡樂開了花。春風得意、情場勝利、容光煥發(fā)的他。于軍事作戰(zhàn)上的風格也銳利大膽,甚至可稱的上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修長有利的手指堅定的敲在地圖一角:“這裡,息寧。”
殷如行的第一反應是眨眼睛,她懷疑自己看花眼了。
息寧包涵的土地範圍很大,然而取名叫息寧,是來自於這片土地邊緣的一座不起眼又大名鼎鼎的關(guān)卡:息寧關(guān)。息寧關(guān)位處東寰南部的盤江山外,是唯一一條通向盤江山內(nèi)的關(guān)口。而在盤江山、瑤柱山、柯巖山連綿蜿蜒的山脈之內(nèi),有一大片富饒的盆地平原:樂鄉(xiāng)。水利豐富,黑土肥沃,素有東寰小糧倉之稱。這種地方,就和天朝的蜀中天府差不多。赫赫有名、易守難攻。單獨佔領(lǐng)樂土它不算什麼,只是偏安一隅。可若連著息寧一塊兒拿下,那就是進可攻,退可守的王霸之地。有了爭奪天下之主的雄厚資本。
這麼一塊好地方,怎麼可能沒人佔著?目前佔領(lǐng)息寧及樂土的諸侯,正是大名鼎鼎的保慶公。那位未來兒媳被東寰王子玷污殺死,拋下東寰王補償給他的興平公主,連夜逃離帝都,舉旗叛亂的東寰第一諸侯。
“你瘋了!”殷如行再一次確認自己沒看花眼,當即跳起來:“那塊硬骨頭,就是將聯(lián)軍齊齊對上也不見得能拿下來。找死也不是這麼找的!”
蘇雷笑瞇瞇的道:“我沒瘋。這塊地方看著難打,其實卻不然。要知道,樂鄉(xiāng)由於得天獨厚的地勢條件,向來偏安一隅。樂鄉(xiāng)內(nèi)裡無論是平民還是世家,都很討厭戰(zhàn)爭。他們安穩(wěn)慣了,只要有強大的勢力逼迫上門,他們第一習慣的就是求和。這是富裕安逸之鄉(xiāng)的特性。這種地方,當不了都城,交通不便,成不了商業(yè)繁華地。卻偏又有大量糧食出產(chǎn)。任誰執(zhí)掌東寰,都不會對樂鄉(xiāng)干戈殺戮。他們也習慣了求和就能得到平安。所以,只要幹掉保慶公一家,先讓他們內(nèi)亂,再打上門去,並不需要消耗很多兵力。”
殷如行冷笑道:“說的容易,殺掉保慶公一家。你當別人洗乾淨了脖子等著你來殺麼?你當東寰沒有高手麼?”世間從來都是平衡的。天元有云逸塵之流的絕世高手,東寰一定也有。數(shù)量或許比天元會少一些。但她相信,保慶公身邊一定不會缺少。絕世高手也是要吃飯的,也是有家人親戚的。更別說絕世高手在成爲絕世高手之前,也是普通武者一個,也要在塵世生活,柴米油鹽缺一不可。就像太初門從來立足於塵世、超脫於塵世一樣。東寰的絕世高手,也一定和頂尖貴族,保有著良好的關(guān)係。
就是蘇雷和她聯(lián)手,她也不認爲能幹掉保慶公一家。
蘇雷卻異常堅持。他牢牢記著蘇離說的話,只要佔領(lǐng)了樂鄉(xiāng)以及息寧這兩塊地方,羅楓寒會哭著求著把殷如行嫁給他。
而這兩塊地盤看著很誘人,擁有著卻又是衆(zhòng)人眼裡的靶子,更是天下之主的眼中刺。殷如行對婚姻有著異樣的虔誠。一旦和他成了親,這份危險轉(zhuǎn)加到她頭上,她絕不會袖手旁觀,置他於危險不顧。又或者勸說他交出領(lǐng)土,投靠羅楓寒。以她的性格,只會盡心盡力打點,保有這一份領(lǐng)土,將這裡當成她真正的家。這樣,他們將會緊密連在一起,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分開。
蘇雷深以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