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尾巴上,已經到了五月頭,最難的倒春寒那幾日是過去了,舟山縣的白天也開始日頭高照。
蕭錦雲醒來就瞧見那一屋子的琳瑯,窗戶拿那支架支著,外頭是一片園子,春光大好。
幾隻春海棠迎風開,有枝子伸得老長,眼見著就要伸到那窗扉裡來。但丫鬟拿剪子將那長的一綹剪下來,插進那個佳人舞點金釵溜的美人斛裡。
那美人斛就放在屋裡,牆壁上那個高高的博古架,放著幾個瓶瓶罐罐,蕭錦雲雖然叫不出名兒,卻也曉得是珍貴的東西。
美人斛就放在最顯眼的地方,那幾枝海棠上的花苞已經開放,一層一層的,沾著幾滴新鮮的露珠。
大概是新剪進來的。
桌上放著一個香獸爐,沒有燃香,只聞得到那滿屋子的海棠。再吸一口氣,滿口都是芬芳。
蕭錦雲沒來過這間屋子,卻曉得定然是杜家無疑。
杜家是一幢二進二出的宅子,沈珩的房間朝向最好,坐北朝南。蕭錦雲剛來時便見過的。
他房側的窗戶下有一株海棠樹,開枝散葉取好兆頭。蕭錦雲也聽江先生提起過,大樹遮著那房子,便叫樹蔭底下好乘涼。
也是好兆頭。
丫鬟推門進來,手裡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見蕭錦雲醒來,連忙通知外頭的丫鬟去叫沈珩。
等她走近了蕭錦雲纔看清,這丫鬟她是見過的,便是前些日子給她引過路的丫鬟,叫桃枝。
桃枝年紀不大,倒很知道怎麼去討好人心。知道蕭錦雲是鄉下來的,卻也不同別人那樣對她冷眼相待。
蕭錦雲要起身,桃枝趕緊放下藥碗過來扶她。
她喂蕭錦雲喝藥,蕭錦雲還有些不習慣,接過藥碗道:“我自己來吧。”
桃枝可不肯,安慰:“您現在生著病,身子弱,這些小事讓我來做便是?!庇置蜃煲恍?,“要是公子知道了,肯定怪罪我,姑娘就不要爲難我了。”
說著舀了一勺的藥,試了溫度遞到蕭錦雲嘴邊。
蕭錦雲有些不自在,還是張嘴把藥喝了下去。等桃枝喂完藥,又送了蜜餞到她面前,笑道:“姑娘快吃一顆杏脯吧,這是公子吩咐去玲瓏居買的呢!”
蕭錦雲從盤子裡拿出一顆,放進自己嘴裡。果真是杏子的味道,卻甘甜爽口,像沾著蜜糖。
從前她哪裡吃過這些東西,在鄉下,這可是稀罕物。倒是見舅娘給自己的一雙兒女買過,可是她眼巴巴地望著,最後卻望來一頓罵。
蕭錦雲把那蜜餞含在嘴裡,慢慢地咀嚼,細細的品味。桃枝看著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樣,笑起來:“姑娘您就吃吧,公子叫我們買來,本來就是給您吃的?!?
桃枝慢慢收拾藥碗,又道:“玲瓏居的糕點果脯可都是上品,京都也有一家,那裡光顧的可都是些達官貴人。”
蕭錦雲眼眸一動,驚訝地看著桃枝:“你也去過京都嗎?”
桃枝臉頰有些微微泛紅,伶俐一笑,答:“我可沒去過,都是聽玲瓏居店裡的人說的。不過,諒他也不敢騙我,要是敢騙我……”
桃枝臉上都是羞赧,但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便不再說下去,只收起碗,道:“姑娘好生在這歇著吧,公子對姑娘可是真的好,公子這房間,平日裡除了我們這些貼身丫鬟,連杜小姐也是不許進的呢!”
提起杜靜若,桃枝眼裡多了幾分羨慕,但也沒多想什麼。各人有各人的命,主子的命是羨慕不來的。
蕭錦雲看著桃枝走出去的背影,怔了好一會兒。
原來這便是千金小姐的生活,從前她也做過這樣的夢??墒菈粞e也沒有這樣的享受,她知道這世上還有朱牆碧瓦的大宅院,卻想不出來那該是什麼樣子。
那京都會是什麼樣子呢?
蕭錦雲想不出,卻見沈珩從院外走了過來。此時的他一身黑色勁裝,朝這邊走來,腳步颯颯生風。
竟比那日在馬背上還要英氣逼人。
等走近了,蕭錦雲才發現,他的頭髮並非一絲不亂,額頭也有細細的汗珠。
桃枝也跟著進來,見蕭錦雲的目光,便道:“公子每日晨起都要練功,方纔丫鬟去叫,公子纔剛擱下手裡的劍呢?!?
跟著便有丫鬟端著一盆熱水進來,桃枝趕緊擰了熱巾遞到沈珩手上,沈珩隨手接過來,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還給桃枝。
每一個舉動都得體而理所當然,蕭錦雲看得有些出神,這纔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同他比起來,陳禮州簡直就如同豬狗。
蕭錦雲想著,又想到那晚的事,忽然想起什麼,看向沈珩:“今日是不是還要去縣衙?”
沈珩隨手拿了個凳子,在牀前坐下,道:“不必,縣衙來人通知了,我們的案子延後審理?!?
“爲什麼?”
蕭錦雲想起昨日沈珩說的,這種事越拖恐怕越難決斷,更何況她現在住在杜家,若是延後,延到什麼時候?
沈珩道:“我也不知道,等著吧。聽說衙門那邊出了人命案子,比較棘手,如今縣衙的衙役都派出去查案了,哪裡還有心思理會我們?!?
沈珩這麼說,蕭錦雲倒也想起什麼,“對了,昨晚那些官兵來客?!闭f到這裡,停了下,看向沈珩,“昨晚又勞煩公子了,我這……”
沈珩卻不在意的樣子,打斷她:“舉手之勞,錦雲跟我不必這麼客氣?!?
這話說得隨意,卻不知爲何讓蕭錦雲紅了臉。
桃枝是個機靈的丫鬟,年紀不大,卻也到了曉得女兒家心事的年齡。抿嘴一笑,插嘴道:“公子這是把姑娘當自己人呢,姑娘可不知道,昨晚公子聽到綢緞莊那邊的客棧被官兵查封,趕緊就出門尋姑娘了。”
停了下,目光落在蕭錦雲那身衣裳上,又道:“昨日姑娘發燒,出了一夜的汗,一會兒起來好好泡一泡熱水澡,公子也特意讓人準備了衣裳呢?!?
蕭錦雲看向沈珩,張張嘴要說什麼,又在心裡多醞釀了片刻,纔開口:“錦云何德何能,值得公子這般對待。”
沈珩卻微微搖頭:“錦雲若是認爲自己值得,我做的一切便是值得的。人的高低貴賤,不在別人如何看你,如何待你,而在自己如何看自己。”
“我……”
蕭錦雲覺得喉頭一滯,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人的高低貴賤,不在於別人眼光,而在於自己如果看待自己。
這些話從前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