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一點,有禮官洪亮的唱聲傳來,百官齊賀。此時日影初亮,天光開明,流風舒送。
而鬱姝在丹墀臺上,遠遠地隔了層層宮闕樹蔭,能看得見正殿堂宇巍峨,桂欄層繞。那些聲音這麼遠凡人是聽不見的,她耳卻靈敏,知道子蘭的冊封儀式完成了。
子蘭身爲王子,出師同於行冠禮,記得務昌故意稱子蘭時連著母姓“羋”,就是辱他沒有爵位,沒有本事。如今他終於有了封地,再有沒有人敢輕視他了。鬱姝心裡有些歡喜,隨即又被翻涌的離傷淹沒。
“鬱姝。”烏曜跑上臺來,子蘭封賞與巫師關係不大,他沒去廷中,受子蘭之託帶鬱姝去他殿居等他。鬱姝不肯,只到這離側門近的高臺等著,已站了近兩個時辰,霧氣浸溼了兩肩也不覺得。
烏曜看她還是兩眼紅腫著,暗暗嘆了口氣,道:“冊封正是師父說的,執(zhí)帛爵,封地是上官邑,離都城略遠,也是好地方。我看他本來急忙出來了,又被百官攔著祝賀,估計一時半會過不來。”
鬱姝點點頭,啞著聲音道:“那我走了,師兄,你送我出去。”
烏曜一愣:“你真不見他一見?”
“我剛纔見到他了的。”
鬱姝提前在這處等著。兵衛(wèi)有子蘭叮囑,又是靈曜大人來領,天暗著就放他們進來了。她親眼看著子蘭往大殿去的。火光下,雲(yún)冠高聳,朝服華麗,身影如秀木風動,身後一羣侍從宮女整肅隨行,看他們向遠處走去,鬱姝只緊緊盯著子蘭,端麗的面容,肅雅轉身,到最後的背影被宮牆遮住,她恨不能看到心裡去。
她捨不得,然而她還能以什麼理由留下?她什麼也幫不到他。她會做的事,自有人替他做好,她不懂的人情世故,會有人替他想到。子蘭對她好,也許只是與她難忘往日的生活一樣,對過去的一點珍惜,她現(xiàn)在沒有什麼值得他這麼顧慮遷就,甚至要委屈心意。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離開,讓他能無所顧忌,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
烏曜還欲堅持勸她。
“你看,我這個樣子……”鬱姝苦笑著,臉似乎有些木了,僵得疼,“好不容易瞞著他,何必再生事。”淚好像又要下來,她忙低了頭,往臺下走,烏曜只得一起,默默向門口走去。
門外早停著馬車。鬱姝低頭上去,烏曜忍不住道:“你就這麼走了,子蘭知道了哪會罷休?”
鬱姝轉過臉,道:“師兄,你知道他的脾氣,要是他怪先生,你一定要攔著他,以後他和先生爭執(zhí),你也……”這些話其實說了很多次,鬱姝停了一停,沒再說了,她也怕子蘭立刻找來,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袱,道:“你把這個給他吧,他知道的。”
烏曜收起來,本欲說“我替你看著他,過了一些時日接你回來。”一想好不容易鬱姝做了決定,這不是招她傷心,更怕她期望又失望,便改口提醒她多保重。除此外實在找不出別的話說,今天的鬱姝卻乾脆,說完話直接進了車裡,吩咐御人起行。
馬車消失在晨霧中。
“烏曜!”子蘭春風滿面地進了殿來,接過女侍遞上來的帕巾拭了手,笑道:“鬱姝呢?先生陪父王一會也去母親殿所,你和鬱姝一起來,算作私筵,等我換下禮服。”
換了衣服出來,子蘭依然只看到烏曜獨坐,他四下裡一掃,道:“鬱姝呢?沒有來?”
子蘭看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一臉躊躇,眼裡少見的難色,緊問一句:“鬱姝呢?她怎麼了?”
鬱姝是要烏曜先瞞一陣子,拖拖時間,可子蘭嗅到一點不對就起心的人,鬱姝的事他一定會怪師父,烏曜索性直說:“王廷派下巫祝去各地爲百姓祈福,鬱姝自願去了,早上剛走。”
“什麼?”子蘭臉色勃然一變,烏曜忙解釋:“你放心,先生無法,特意爲她安排好了,蘆呈會在中途接她,不會有什麼事。以後我們隨時接她回來就是。”
“真沒有事爲何現(xiàn)在才告訴我?”子蘭推開他的阻攔,已是弦上待發(fā)之箭,大步朝門外走去。
烏曜忙把鬱姝轉交的東西給他,他打開看了一眼,一張臉立刻陰沉如風雨欲來,撞開烏曜衝出去,到了王宮外慾喚守護,追出來的烏曜早料到他會如此,把他衣袖一扯:“你瘋了!剛剛封爵,你要別人拿住話柄?這裡有馬,她也沒走一會,是乘船,從東城江口出發(fā)。”
子蘭也不回話,看側邊真有一個侍衛(wèi)牽著一匹快馬候著,抓過繮繩上馬飛馳出去,轉眼不見。
烏曜大舒一口氣。說實話,他覺得眼睜睜委屈鬱姝怎麼也做不出來,何況兩個人面也不見,也不說清楚就分開,算什麼?只是這麼辦了,也不知道子蘭追不追得上鬱姝,若是追上了鬱姝肯不肯回來。他也想追去,可是還有大王夫人擺宴,他只好先回去善後。
“起行嘍!”舟人一聲吆喝,船離了岸,順水北行。同船的祀禮小宗得了靈均大人親自囑咐,對鬱姝很照顧。鬱姝要求在艙外吹吹風,他便命了一位女侍陪著,這才帶著神祝者與幾位外宗女進了船艙。
暮春初夏,兩岸濃翠,江水碧綠豐沛,汩汩湯湯流向天際,天邊雲(yún)色蒼白疏淡,鬱姝回望遠處的都城,城堞上深甲兵衛(wèi)持戈屹立不動,那灰暗的城牆無盡綿延,擋住了視線。即使看得到城內(nèi),又能看到什麼?鬱姝收回目光,將飛起的亂髮理至耳後,心裡抑不住失落。
怕子蘭追來,又盼他追來,以爲自己多麼堅決,還是有些不甘心麼?然而自己還能回頭嗎?舟人打槳,嘩嘩的水聲裡,船破浪而行,白浪層層疊疊,那微小的淚珠落下去,化作細碎的泡沫。
她不禁想到離開都城的那一年,自己常常躲著先生和烏曜,站在山上看那血紅落日,每次天際最後一線光亮消逝,便忍不住要哭。今日,是不是淚水已流得太多,反沒有怎麼哭泣,就這麼跪坐於船舷,黯然面對著茫茫江水。
那一次私自出城去漢北,她隨著信使的馬車去找先生,對子蘭的憂怨思念,和即將見到先生的喜悅交織,她以爲再也沒有這樣的煎熬了;後來卻是先生被帶走,子蘭被擄,接著是出師登山,幾番離憂幾番痛。回都城時她就想,無論再經(jīng)歷什麼劫難,無論有多麼艱辛,再也不要離開他們了,再也不要分開。
她還答應子蘭,會永遠守在他身旁。
而今,卻是自己堅持要走,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將是真正的分離。“子蘭……”她默默唸著,握緊胸前衣襟,心上萬針刺痛。
遠遠地對岸,有漁家女唱歌,風送來幾句,飄飄落落聽不清歌詞,而那調(diào)子鬱姝是熟悉的,在漢北她聽過,那是百多年前傳下來的越歌。據(jù)說一位楚公子在前越國河上行舟,搖船的越女愛慕公子,便唱了這麼一首歌,得人翻譯成楚語,感她癡情的公子便將她帶回了楚宮。她記得先生還笑著搖頭道:“是傳說罷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幾百年過去,越國亡了再立,紛亂動盪,歌卻還在傳唱著,一直不變。
先生解釋給她聽此辭真正的來歷,而她更喜歡這個傳說,也許就是喜歡這位女子的勇氣,和傳說里美好的結局。然而她忽然想到,也許,只能是傳說罷,那故事的結尾,越女若與那公子回去,被束在那狹小的宮殿裡,還是那個率真而吸引公子的女子麼?而那王公貴子自有自己的光華,亦不能爲她留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調(diào)子婉轉悠揚,悽怨又清越。
寧可,不被你知道,只剩獨自煎熬。甘願在心裡守著你,一生寂寞。
烏曜趕到河畔,只見江水茫茫,北去一片碧白,連船影也沒見到,那子蘭牽著馬立在高處,素衣翻飛,人如石塑。
他失望走過去,問道:“她不肯留下?”
良久,子蘭搖了搖頭。
“你沒有追上?”烏曜一急。
子蘭這才轉過頭來,眼裡幽深,面上漠然,定定看著烏曜,低低說了一句:“回去罷。”自己走在前面。
“你沒有留她?真讓她這麼走了?”烏曜心頭起了火星子,大聲道。
子蘭停住腳步,緩緩轉過身來,卻沒有像平日針鋒相向,異常平靜地看了看烏曜,將那手上緊緊捏著的小布包遞給他,竟還笑了一笑,冷淡道:“她不信我。我不能讓她安心,留下又能如何?”說了躍身上馬,徑自離去。
烏曜將布包打開,原來裡面是子蘭送給鬱姝的玉簪,和兩個繡著福壽的香囊。烏曜聽鬱姝說過,子蘭最嫌通常的福壽之物俗氣,每次替他做些配飾很要心思,她退了玉簪,又準備這麼樣的東西給他,是祝福,亦是要說明以後一切不相干?
烏曜真想不到鬱姝有這樣的決心,擡頭看那頭也不回的子蘭,身影挺拔端直,越來越遠,漸漸縮成一個凝固的黑點,心裡似灌入了滿江的水,壓得整個人沉甸甸的難受。
作者有話要說: 鬱姝所聽到的,就是《越人歌》。
傳說有連個版本。另一種頗有來歷,有人說是歌頌同性戀,我不反對bl,不過不贊同此說所引得的根據(jù),是文中有“行而擁之”“繡被而覆之”以及“交歡盡意”之句。
古人表示關係好,就喜歡說“同牀而寢”,小說裡周瑜還藉此演了一出“蔣幹中計”;而李白《月下獨酌》還寫過“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呢。
好幾天沒更,阿飛多叨叨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