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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別離之歌

九 別離之歌

茫茫無盡的黑暗,懸浮,冰涼,死寂。

什麼也看不見,卻能感覺到無數貪婪目光的重重包圍。

嘀嗒。

嘀嗒。

看不見的怪物蠢蠢欲動,隨時會撲上來,撕咬,吞噬。想大叫,發不出聲音;想掙扎,完全不能動彈。

吱呀。

柴門被推開了。

一個孩子蹣跚而入。

“你是誰?”

角落裡傳出小心翼翼的聲音。

孩子看不清問話的人,大聲反問道:“你是誰!”

滴嗒。

滴嗒。

這是什麼聲音?

子蘭只覺眼皮沉重,費力睜開,恍恍惚惚中一雙眼睛印入眼簾,憂鬱而關注的眼神,帶一點畏怯。

“鬱姝……”

有人喂他吃東西。

睏倦與黑暗一同襲來,撲天蓋地。

吱呀。

鬱姝輕輕推開院門,走了出去。她很疲倦,然而根本睡不著。

第三天了。沒有任何消息。

淡淡的月光,將安靜的村寨籠在空寂之中,偶爾聽得到狗吠。夜裡沁寒,鬱姝摸摸身上,忘了多披件衣服。她也懶得再回頭了,在小路上緩步走著。

烏曜當晚就由女嬃大人主持出師血玉儀式,正式成爲巫師。

巫師獨立之後,只能由自己的守護獸保護,這也是爲了避免巫師擴張勢力。這樣女嬃大人就無法派守護獸保護他,烏曜不顧鬱姝勸阻,昨天清早堅持獨自去了深山險川。他要熟練控制靈力,最好能夠收服至少一個守護,向山神河神證明自己的身份,還要登上崑崙山,得到帝江神的允許。

完成這些事情,據說有的巫師甚至要幾年時間。女嬃大人如此放心地讓他去,鬱姝也只好相信烏曜能平安順利辦到。

感到欣慰的是,昨天將近傍晚時,曹大伯派出去的又一批漁民帶回了尹苴。他在離峽谷不遠的河灘上昏迷不醒,手上腿上都有被巖石撞破的傷口。因爲周圍樹叢碎巖密佈覆蓋,許多樹冠一半延伸在水面,不好搜尋,差點就錯過去了。幸好傷勢不重,女嬃大人建議他還是儘快回趙,尹苴猶豫後同意了。

只有子蘭毫無音訊。

女嬃大人派出去的守護獸找不到任何線索。看來巴巫對此做了防範。

四周的景物在黑暗裡靜默。窄窄的石土路帶著更添涼意的白,蜿蜒向前,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寂寥落。

鬱姝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擡頭,發現自己竟然到了村口。楓樹高大蓊鬱屹立於坡上,月光爲她罩上一層銀紗,黑白之中所有的美麗收斂,素靜而聖潔。

走到前天的位置坐下,鬱姝想起了那天烏曜說過的話。烏曜在經歷艱險,爲了先生和子蘭;而自己呢,不知道能夠做些什麼。

鬱結滿懷,難以排遣,鬱姝啓脣輕輕唱到: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我在那幽深濃密的竹林裡啊,望不見天空,路途是如此的艱難啊我姍姍來遲。

這是先生寫的《山鬼》祭詞中的句子。他讓鬱姝練習祭歌與祝舞,鬱姝很刻苦認真,然而竟沒有一次練習能像今日在心中真切感到詞中的酸楚。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我孤獨一人佇立於山之顛啊,只看得到雲霧茫茫忽卷忽舒;山色陰鬱啊晝如黑夜,東風飄拂處神靈降雨。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我癡癡等著你的到來啊忘記了歸去,你可知道歲月流逝啊芳華怎能永駐?

且唱且舞,眼淚又撲撲落下來。那天哭起來嚇著了烏曜,害得他急著去救子蘭。現在是一個人,應該沒關係吧?

淚如堤決,哭得歌也唱不下去了;翻飛起舞,而影子雖無聲,落寞痛苦同樣無處掩藏。鬱姝停下,失神默立半晌。

想想也不能久留,若叫女嬃大人他們知道又要擔心。徐徐轉身,腳下不遠處,有一道長長的人影。

“是我,別怕!”不待鬱姝驚叫出聲,尹苴忙說。

“是你!”鬱姝蘇了口氣,忙低頭遮掩,擦擦臉上的淚,“……你怎麼來了?”

“睡不著……聽見你開門的聲音,不放心,跟過來了。”尹苴裝做沒看到,笑笑,走近。

鬱姝心裡感動,覓了一處乾淨地方讓他坐下,道:“這裡不用擔心,有女嬃大人在,妖獸也不敢來。”

“世上的危險不只是妖獸吧。”尹苴說。

鬱姝一愣,他背對月光而坐,表情看得不太真切,想想他說的也有道理,便低頭一笑,未作聲。“烏曜……他出師了?是去救子蘭?”尹苴打破沉默。

“他是這麼想,只是收服守護獸也並非易事,還要登上崑崙山……”鬱姝並不是不相信烏曜,可是她不願他過於急切也陷入危險中。也許他去完成出師任務比救子蘭要安全一些——找到和救出子蘭只能靠女嬃大人了。

“你說出師要完成血玉儀式……是怎麼樣的呢?”尹苴不願鬱姝又陷入憂傷,繼續問道。鬱姝回過神,解釋道:“血玉儀式就是禱告上蒼,表示願意遵循神靈的意旨,接受靈玉的束縛,成爲一名靈巫。”

“是這樣啊……子蘭和烏曜用的玉好像不一樣啊。他們沒有出師不是也可以使用靈玉嗎?”

鬱姝想了想,只是簡單說明:“靈巫在出生時就擁有自己的玉,是神靈賦予其靈力的傳遞,不是依著自己的喜好來選的。擁有靈力當然可以使用,但是隻有使靈玉與神意相連,才能夠讓靈巫的靈力真正得到保護和釋放——你看烏曜和子蘭靈力強大,可是隻能勉強遏制妖獸的攻擊,如果妖獸數量多,他們便束手無策了。”

“出生就有玉嗎?那麼一個靈巫只有一塊靈玉?如果玉損壞或者丟了呢?”

鬱姝聽到這樣的問題,不禁莞爾,又一想尹苴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於是說得詳細一些:“靈力雖由神賜,但巫師多出自巫師世家。由大巫師爲孕者以龜卜佔得其詳,若是確定爲靈巫者,就要積極做準備,出生時再佔得與其相應之靈玉所在,由家族中最長者取回妥善保管或隨身附帶。到了出師時,會將玉融成指環,從此不再分離。指環爲圓,是最高神祗東皇太一的象徵,藉此得神靈的庇佑。玉有靈性,除非人爲,輕易不會丟失或損壞,如果真的這樣,也說明此人不再擁有靈力了。”

尹苴又問:“難道只能有一塊玉麼?若是人爲損壞了怎麼辦?”

鬱姝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這種情況似乎還沒有發生過:“這個我也不清楚,靈玉一定是要好好保管的,也許問問女嬃大人比較好——就連烏曜這麼粗心重手重腳的人也沒有出現過這般情況。”

“是嗎?女嬃大人……烏曜說他是觀氏後人,他的母親是靈均大人的姐姐對嗎?”

女嬃大人爲羋姓,靈均是楚先武王熊通之子屈瑕之後,也爲羋姓,因封到屈地而以屈爲氏。

鬱姝點點頭,說:“嗯。觀氏是我們楚國最大的巫師世家,世職爲巫官,封到觀水而爲觀氏。當年觀射父大人任卜尹之職,被譽爲楚國之國寶。雖然烏曜的父親沒有成爲巫師,但女嬃大人說烏曜的靈力可與其祖射父大人媲美。”自己說著,也得了安慰——烏曜一定可以順利完成任務的。

“那,子蘭呢?”尹苴沉默了一會,問道,“是他厲害還是烏曜呢?”

“……不知道,不能比較……”鬱姝又黯然了。“……你很擔心子蘭?”尹苴明白了,自己猜得沒錯,她是爲了子蘭而哭。

鬱姝猶豫了一會,還是點點頭,承認了。

尹苴低首笑笑:“你如何與他一起成爲靈均大人的弟子呢?你說過你不是人……”他一下頓住,這樣問出來實在失禮,似乎有點後悔。

鬱姝卻料到了,知道他終會問的,回他一笑,說:“我,是一株茜草,也就是茹藘(驢)。”

尹苴的眼睛瞪大,目光閃動。

“是先生髮現了我,帶我回來。先生說我原只是一株普通植物,有幸長在了崑崙西極一棵若木下。若木千萬萬年汲取的日月星雲精華,我在樹下只得了小小的一滴,靈性就足以讓我修成人形。”

尹苴未曾見過,卻也知道,若木是古老而有靈性的神樹,據說東君神每日便是從東方極地的若木登天臨地。若木樹身赤色,葉如碧玉花如赤霞,光輝耀撼天地。

“可惜我脫出草本還要一些時日,先生便將我先移到他屋宅後園。先生是左徒大夫,就是國師,事務繁忙,他雖有心也不能總是照顧我……子蘭是先生的弟子,他見我害怕寂寞,常常跑來陪我,後來又搬來園中,所以我和他一起長大。

“我能走路了,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要看,都要問,他不耐煩,又愛冷著臉,可是還是從頭到尾陪著我……我那時還不知道他是腿上不好,害他吃了不少苦呢。”

鬱姝的臉映在月光裡,盈潤潔白。回憶時嘴角淺笑,不自覺便低下頭,只看得到淡眉微蹙,眸中淚光瑩瑩。尹苴心裡感到一種未有過的失落,甚至疼痛。

他忽然不想再聽,道:“坐著冷麼?不如走一走吧,慢慢回去。”

鬱姝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忙點點頭,跟著起身。

走了幾步,尹苴找了話說:“你剛纔跳的舞很好看,歌卻有些哀婉。”

“是先生編寫的,祭禮上獻給山鬼大人的祝舞。”說到這裡,忽然想到,自己都能感到歌詞中那種守望等待的痛苦,先生是能夠體察燁羅大人的情意的,對她也許並非無情。

“可惜我要走了,想看也看不到。”在辛村時三人曾說好一起去都城,尹苴可以欣賞祭禮儀式。

在楚國,祭祀神靈時全城百姓可以觀賞,甚至同歌同舞,極爲隆重熱鬧。

鬱姝安慰他:“以後你可以再來啊,還有機會。”

尹苴一笑,是的,他還可以再來。只是,那會是什麼時候呢?

“就怕我再來時,你們不記得我了,或者,不肯理我了。”

“怎麼會?”鬱姝停下,有些著急地申辯,不由抓住尹苴的手臂,“你記得來了找我們。這些日子連累你,如果你下次去都城玩,烏曜和子蘭出師了,我們有人保護,什麼也不用怕。你一定要來啊!”

尹苴看著鬱姝著急的樣子,微微一笑:“你真的希望我再來?”

鬱姝鬆開手,用力點頭。

尹苴久久看著她。

看得鬱姝心裡奇怪,不由低頭。

忽聽尹苴問道:“如果我來了,你……”說了一半打住。

轉身繼續往前走,鬱姝趕緊跟著。

“鬱姝,其實,那時,你爲了我引開妖獸,我心裡很後悔,我剛一離開就覺得應該回去找你……從來沒有人,像你和烏曜這樣,真心真意爲了我要犧牲自己……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子蘭救了你,我什麼也沒做。”

鬱姝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背影單薄而帶點蕭索,心裡漸漸感到有些異樣。

“如果我以後再來,你肯不肯重新……” 說到這裡又停住。

“不,等來了再說吧!” 尹苴回首一笑。

鬱姝也忙笑笑,才低下頭走了幾步,不想尹苴突然又停了下來,差點撞上。

“怎麼?”

尹苴轉身面對著她,定定看了一會,鼓起勇氣說:“其實我是……我真正的名字叫做……稷。”

“稷?”鬱姝未反應過來,他不叫尹苴?爲什麼撒謊?

尹苴拉起她的手,慢慢把字寫在她手心上。鬱姝本來感到奇怪,然而此時也不好再問。他寫完緩緩擡頭,看著鬱姝。寬闊的額頭,劍眉微微皺著,高挺秀氣的鼻子,嘴脣張了張,什麼也沒說。

那帶些悲哀絕望又帶些留戀期許的眼神讓鬱姝心裡一跳,忙縮回手轉開臉。覺得自己這樣不好,急忙解釋:“我……我知道了,我記得的。這些天裡我們都覺得你,你很好,和你在一起很快樂。”

尹苴幽幽看著她,說:“我也是,很快樂。”

真的很快樂,有真誠相待的朋友,雖然經歷了許多危險,還是覺得這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只可惜,這麼快就結束了。

他轉身向前,鬱姝沒動。

“……鬱姝,可以把剛纔唱的那首歌再唱給我聽麼?”

“好啊。”鬱姝忙答應。尹苴回頭伸手牽她的手,鬱姝猶豫了一下,沒有掙開。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向來路走去。

整個山村沉靜安詳。月光雖皎潔,然而蓊蓊鬱鬱的樹木遮著,前面什麼也看不見,只有鬱姝的歌聲隱隱約約傳來,清幽委婉,嫋嫋如縷。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採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有人穿過那深山的谷地角落,以美麗的木蓮爲衣啊腰上束著柔軟的女蘿。含情顧盼啊那燦爛的一笑,令你喜歡的正是我的嬌好窈窕。

——在山間採擷靈芝啊,巖石堆積啊葛藤彎延纏繞。抱怨公子未到啊悵然忘記歸去,想著是你思念我啊卻沒空來到。

——山中人兒就像杜若般美好,啜飲石泉啊在松柏下歇息。心中想念公子啊,你對我的思念啊我相信又懷疑……

作者有話要說:  茹藘(音同驢)

薜荔:又稱木蓮

杜若:一種香草

東君:太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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