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都城,在院前迎接他們的卻是宋玉,不見先生。
原來,靈均收到了召滑的信,意識到情況危急,已先趕往失地去了。
向他們轉(zhuǎn)達(dá)靈均大人留話的宋玉,此時已是自官學(xué)拔尖學(xué)生中選出的筆尹。
他一身青色常服,戴了冠,見到鬱姝很是歡喜,又露出幾分頑皮神態(tài)。可惜有緊急之事,不得空暇多敘。
子蘭與烏曜看完靈均所留下的召滑的信,不由更加沉重。
二人剛要入宮,大王已命人來催促,這才得知昭莫的消息迅捷,而王庭所得的消息是被攻下三座城池。
靈均出發(fā)前根本來不及向大王細(xì)說行蹤,因此命烏曜與子蘭去稟告。
子蘭便要守護(hù)獸護(hù)送鬱姝再回上官邑去。鬱姝卻更願意留在此地:子蘭不在,那上官邑她如何好住。
子蘭知她心思,想了想,對烏曜道:“一會你向大王說明細(xì)情,我去見母親。”
便讓宋玉暫時陪著鬱姝,兩人進(jìn)了宮。
大王接到城池失手的消息,震驚不已,而子蘭來到,他大喜過望。
子蘭趁烏曜轉(zhuǎn)告先生之言,借探望母親先出來,徑直往後宮偏院。
那鄭袖見到子蘭,有些意外。自從子蘭迎了楚王橫回來,鄭袖大失所望,怒氣難平,與子蘭也見得少。
她不是王后,只是妃子,新王即位,她在後宮中再不復(fù)原來地位。所幸這楚王念著子蘭迎立之功,也沒有太爲(wèi)難她,可便是這樣,怎能與當(dāng)初如日中天相比?
“你還記得我這個母親?一切都依著你的想法做了,你看看這裡,這就是你爲(wèi)我做的打算?”鄭袖冷冷道。
周圍的女侍都已退下,越發(fā)顯得這偏殿冷清破舊。原來她所住的中殿需讓出來,留給新王后。
子蘭平靜道:“母親,不必急於一時。這些改變,隨時都可再改回來,關(guān)鍵是取得大王親信,如今後宮並沒有王后,母親又有何懼?”
鄭袖也知略有失態(tài),頓了一頓,緩和道:“那巴姬,你打算幫助她爲(wèi)王后?”
楚王即位後,立刻新娶了兩位夫人,一位齊女,另一位是姬琰。
“我?guī)退谄浯危饕撬约盒锠幦 !弊犹m道,“趁大王未立他國之女爲(wèi)後,先掌住後位,對我們也有利。”
鄭袖卻有疑慮:“但是巴姬也不簡單,她現(xiàn)在需依靠我們,若成了王后,只怕我們控制不住,豈不是養(yǎng)虎爲(wèi)患?”
“那就要看母親了。”子蘭不經(jīng)意一笑。
“哼,我只是想不到她真肯委身大王,她原本對你有心,最後選的還是……哼!”鄭袖美眸一沉,嘴角冷笑。
子蘭卻不作多言。
鄭袖又問道:“你突然回來,莫非是大王已等不及改變主意了?我聽說那昭大人與一干臣子日日對他勸諫,他在巴姬那裡已多次發(fā)怒抱怨了。”
“不,還沒有,也還不到時候。”子蘭淡淡一笑,道,“我也有其他事,先讓他做一位焦頭爛額的國君吧!”
“其他事?”鄭袖敏銳地望向他。
子蘭道:“母親,我接回鬱姝了。”
鄭袖一怔,玉指一縮,微抑了怒氣道:“怪不得!你甘心將王位讓出來,也是因爲(wèi)那鬱姝吧?”
“不,母親,你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不願受人牽制。”子蘭不動聲色,看了鄭袖一眼,語氣溫和恭敬道,“這一段時間我不在此地,希望母親能暗中照應(yīng)她。”
鄭袖臉色由紅而白,怒道:“我如何照應(yīng)她?大王向來恨她,難道我能阻止?”
子蘭走近鄭袖身邊,眼神篤定,道:“母親,若是母親肯出手,不管是大王或秦人,或者別的什麼法術(shù),都奈何不得,除非母親不願。”
鄭袖看他眼中深意,欲問又作罷,恨恨扭過臉去。
心知肚明,何必再問。如今的子蘭,越來越不易掌控,漸漸都是她來聽從子蘭的安排了。她雖心裡明白,卻無力改變。
“母親,我與鬱姝已有夫妻之實,我是決計不會再讓她離開的。鬱姝就拜託母親了。”子蘭輕輕加了一句。
鄭袖驚異地轉(zhuǎn)過頭,看那子蘭一臉沉靜,知道他心意已決,再從中作梗適得其反,僵持良久,恨恨道:“……你去吧!”
子蘭行禮出來,與烏曜一同向大王請辭。楚王橫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立刻命二人趕去幫忙。子蘭烏曜先回到靈均家中。
鬱姝正在院中等候。
三人來不及多敘,子蘭將鬱姝拉到屋內(nèi),細(xì)細(xì)叮囑了一番,說了請母親照應(yīng)之事,又道:“我與烏曜會在此處布上禁界,巽也會來陪著你,凡事自己小心,我們很快回來。”
鬱姝點(diǎn)點(diǎn)頭,抿了抿嘴,按著心裡早想好的,掏出懷中的並蒂荷包,道:“這個,你帶上。”
子蘭接過來,這荷包顏色雖鮮豔,也看得出有些年月了,繡得精美,絲絛百結(jié)相扣,香氣是自己最喜歡的一種。
鬱姝掩飾著擔(dān)心,笑了一笑,道:“你湊合拿著,我再給你做新的,你回來了就可以換了。”
子蘭笑笑,伸臂擁她入懷,在她耳畔輕道:“等著我。”
鬱姝伏在他懷裡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以一笑。
子蘭出了屋來,又去找那宋玉吩咐事宜。
烏曜布好了禁界,便拉過發(fā)愣的鬱姝,道:“你二人真是好事多磨,師兄安慰你,給你一樣?xùn)|西。”
說了從自己房中拿出一個布包,鬱姝似曾相識,疑惑地打開,不由驚喜萬分,原來裡面是子蘭送給自己的玉簪。她歡喜地握著,又疑惑地看向烏曜。
烏曜得意道:“高興了吧?我怕觸子蘭心事,一直也沒還給他,如今交給你算是物歸原主了。我們很快就會回,你不要多擔(dān)心了。”
鬱姝感動,眼睛一熱,道:“烏曜……你們自己小心,還有,照顧好先生。”
烏曜擠了擠眼睛,謔道:“知道,還有照顧好子蘭對吧?放心,回來了師兄還你一個好生生的還是這麼美的子蘭,一根頭髮也不會少!”
鬱姝紅著臉,忍不住展顏笑了起來。
諸事已安妥,烏曜子蘭再不耽擱,急忙乘著守護(hù)向西北飛去。
“子蘭,你看!”烏曜指著前方驚道,子蘭也已注意到,此處接近臨峽邑,前面的空中黑雲(yún)滾滾,暗厚如氈,拖墜到地面,整個視野裡看不清其他。
令人疑懼的是那暗雲(yún)中心有一個空洞,幽深黑暗,那接近洞口的雲(yún)氣結(jié)成一團(tuán),凝住不動。
他們飛得越近,就越感到寒冷,風(fēng)裡一絲微微的冷氣息在幽咽。而下方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兵戈相擊,沒有喊殺聲,鼓鑼之聲,也沒有痛苦的慘叫或呼救。
烏曜與子蘭臉色嚴(yán)峻,對視了一眼,握緊左手,齊齊向那混黑的雲(yún)層飛去。
穿過了濃雲(yún),眼前是一座安靜的城池。沒有敵兵,也沒有自己人,完全見不到一個人影。莫非百姓在秦兵攻城前已全都離開了?
烏曜子蘭時刻警惕,分別乘著白夜、闔亂慢慢在城中搜尋。
城池完好,城牆也沒有什麼破損。然而那地上,牆上,房屋各處像雨水淋過一般,水跡發(fā)黑,溼漉漉散著腥氣。
沒來由令人毛骨悚然。
烏曜小心下來,接近一處牆角,撿了一根樹枝沾了一點(diǎn)那水跡,拉起一根長長的粘絲來,“啪嗒”,那團(tuán)粘液重重墜地。
“烏曜,你腳下……”子蘭忽沉聲道,眼神一緊。
烏曜緊忙低頭一退,腳下踩住什麼軟綿綿的東西,顏色發(fā)烏,奇形怪狀,踩出一灘黑水。烏曜仔細(xì)一看,不由吸了一口冷氣,那竟是殘損的半個手掌!
二人忙留意周圍,纔看出那些水跡附近,都有這樣看著像殘垣碎塊的屍骸碎片——這些人,是被吃了還是……融化了?
“吼!”闔亂一聲咆哮,“大人小心!”
一道黑影不知從何處躍出來,直撲向子蘭。
子蘭急擡左腕,靈光化作圓盾擋在身前,那黑影被撞開的同時,子蘭也被彈下了守護(hù)。
他敏捷地躍起,避開那飛濺的毒液。
不等他與烏曜辨清來物,接二連三,從那些房屋高處冒出幾道黑影,瞬間向他們襲來。
子蘭靈力運(yùn)轉(zhuǎn)自如,無奈那些黑影四面八方而來,他的靈力還來不及護(hù)住身後,幸好一道紅光爲(wèi)他擋住了已到身後的襲擊。
趁怪影全被擋開的空隙,闔亂與白夜忙帶著他二人升上半空。子蘭與烏曜向下細(xì)看,那落在地上向他們仰望的怪物有的全身烏黑,看不清形狀,唯有眼眸如寒冰白霧,凌冷非常;而另有一些,身上黑中透著紅烏,張開大口怪叫著,口中是一片鮮紅,那噴出的冰霧也似染上了血色。
二人心裡一凜,這不像是人世的獸禽。
不是人世的話……
子蘭望一望那遠(yuǎn)遠(yuǎn)空中的黑洞,想到先生曾做的推測——難道,靈界之門被打開了?他看烏曜也是與自己一樣的震驚,不過和自己對視時眼底忽多了一點(diǎn)遲疑。
“子蘭,此事有異,我們還是先……”烏曜的話甫一出口,就被一陣奇怪的聲音打斷。
白夜甩了甩脖頸,有些不安。
他們周圍的濃霧中,出現(xiàn)了許多黑影,瞳光慘淡如燭火,密密麻麻浮動著,緩緩游來。而地上襲擊不成的怪物也蠕動著向上升,將他二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子蘭略一皺眉,不知爲(wèi)何,他覺得眼前的情景令他有幾分熟悉,無邊無際的黑霧,黑壓壓逼近的黑影,含糊而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烏曜挨近他,不耐煩催促道:“子蘭,快走啊,我們先離開。”
然而此時走得脫麼?
烏曜朝上看了看,道:“從上面走!”
他讓子蘭先向上飛起,自己劃出一道光亮,延緩那身後怪物的逼近。
子蘭也知久處不得,便依言向上突破。
只是那濃霧重重,越往上越冷,子蘭停下,發(fā)現(xiàn)朦朧冰冷的霧氣裡仍有無數(shù)幽然潛來的黑影,上下四面,無處不在,而自己虛空地陷在中間。
子蘭猛意識到,這樣的一幕,曾無數(shù)次做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裡,一樣的黑暗,冰冷,數(shù)不清的噬人怪物向自己圍上來。
也許唯一的不同,是自己並非不能動彈,也模糊看得出他們的邪異。
而最大的區(qū)別,他望向下方,烏曜在那裡。
烏曜叫他走,自己卻留在原地阻擋著那些靈怪的進(jìn)攻。
他不再需要艱難掙扎,提醒自己要醒來了,因爲(wèi),那孤獨(dú)一人徒勞掙扎的情景,只是過去了的夢,不是現(xiàn)在。
烏曜極險地躲開一個彈伸出長臂的怪物,已是一身冷汗。
那靈怪身形無定,忽長忽短,那尖利的爪子差點(diǎn)撓上他的眼皮了。
既要以靈罩防護(hù),又要進(jìn)攻,對付一般妖獸綽綽有餘,這些靈界來的異獸卻實在叫人有些吃力。不過最糟的事還不是防守,最糟的是要如何攔住他們追蹤子蘭。
“咻——”一道銀白的靈光在他腳下形成一個屏障,兩隻被阻隔的怪物重重墜落,血紅的嘴猶在張合。
烏曜擡頭一看,怒道:“你跑回來幹什麼?”
他辛辛苦苦拖延一點(diǎn)時間,全被浪費(fèi)了。
“你在磨蹭什麼,剛纔應(yīng)該逃得出來吧?你逞什麼能?”子蘭也生氣,他分明見他有逃走的機(jī)會,爲(wèi)何遲遲不走。這靈界妖獸要用靈力消滅極其費(fèi)力,最好是起靈音驅(qū)趕,然而一不小心那些可怕的攻擊就會穿透薄薄的靈護(hù)襲來,倉促間找不到這樣的時機(jī)。
說話之間什麼也晚了,那些靈怪已越加瘋狂,挾著透骨寒氣一起撲來。烏曜不管許多,踢了踢闔亂,喝道:“還不快帶靈蘭大人離開!”
子蘭冷冷看他一眼,也不與他爭辯,只是運(yùn)起靈力化解危機(jī),堅持不退。
怪物越來越多,這一片黑霧也越來越濃,兩人力不從心,雙臂僵冷發(fā)麻。
到了此時,恐怕是想逃也逃不了了。
千鈞一髮之時,一聲悅耳悠長的吟嘯劈開冷氣,緩解了他們的壓力,暖意也隨即而來,那靈音和煦醇厚,悠揚(yáng)婉轉(zhuǎn),如冬雪綿潤化作春水,沛然流經(jīng)石上;又似百鳥鳴於朝陽,溫暖拂綠,嬌花徐徐綻放。
剎那冰霧“滋滋”消融,包圍他們的那些靈怪漸漸止住了進(jìn)攻,遲疑或退避。
霧淡了,放眼望去,圍住他們的靈怪竟有百十來頭。靈音之下,他們的身形縮小了許多,威力大減。雖如此,其中仍有一些不甘而蠢蠢欲動,白濛濛的眼中帶著貪婪。
烏曜子蘭連忙趁此機(jī)會反擊,銳利的靈劍刺向那些妖力較弱的靈怪,當(dāng)靈光穿透它們僵硬的身體,便如瓦碎裂,四散迸開。
子蘭烏曜由此打開一條生路,忙向靈音來處飛去。
起靈音來相救的正是他們的師父靈均。
他乘著蓬嵐,端直的身姿,黑色朝服肅雅,伸開的大袖獵獵震展。束冠已解下,烏髮飄揚(yáng)如旗,修眉微蹙,目光如電,吟哦循環(huán)往復(fù),不絕不休。
見他們二人出了重圍,靈均聲音陡然轉(zhuǎn)爲(wèi)凌厲高昂,恰如綿密的箭雨無比犀利,那些尾隨子蘭烏曜窮追不捨的靈怪再次停下。
“師父!”
子蘭烏曜衝到了靈均身邊。
靈均不應(yīng),眉頭略略舒展,滿額密密的汗珠,而嘴角隱滲出血來。
子蘭二人心裡一緊,知道先生過於運(yùn)用靈力,靈音太銳利而刺傷了喉。
他們轉(zhuǎn)頭穩(wěn)住身子,在靈均身邊一左一右,合力對抗那些不肯退卻的靈怪。
一時整個天穹風(fēng)雲(yún)翻騰,隨著靈吟巫嘯騰蕩衝殺。
靈音響徹天地,如萬馬奔騰,雪原浩瀚,繼而化作萬丈金光,掃蕩一切黑暗冰冷之氣,雲(yún)蒸霧集,陰霾倏然消散。
眼前的天地顯露本來面目,茫茫大地,一片瘡痍。
靈怪見勢不對,不再糾纏,不約而同向雲(yún)卻處撤退。
烏曜心頭一寬,靈音趨緩。
靈均嘶啞道:“不能讓他們留在人間,必須讓他們退回靈界!”
說罷一揮衣袖,左手上雪青的靈光猝然爆發(fā),長虹般罩住了靈怪的去路,那些靈怪避之不及,轉(zhuǎn)了方向,向那洞口處移去。
接著靈均勉強(qiáng)吩咐道:“……等它們進(jìn)去……盡力關(guān)閉洞口……”
子蘭點(diǎn)點(diǎn)頭,而靈音不歇,清亮逾曳,脣齒流泉;烏曜長響相續(xù),泠宏曠蕩,二人一起迫著靈怪回到幽冥洞口。
當(dāng)最後一個靈怪消失在黑洞前,烏曜子蘭同時舉起手來,積蓄已久的靈力驟然迸發(fā),紅白相間,有如長虹貫日,在那洞前劃過去,洞口感應(yīng)般一合,接著又張開來。
子蘭烏曜靈力齊齊壓上,那洞口逐漸縮成一條裂縫,卻遲遲不能閉合。
靈均喘息未定,怕再有變化,拼著最後一點(diǎn)氣力幫助他們關(guān)閉幽冥。些微放心,便覺一絲冷氣襲上心間,人已坐立不穩(wěn),欲要栽倒,烏曜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師父。
子蘭縮回手,皺住了眉。
三人回到地面,烏曜將靈均扶下蓬嵐,在避風(fēng)處坐下。
子蘭默然上來,扣住他手腕一診,忍不住臉色一變。
烏曜看出不對,忙接過手一摸,也不由吃驚不小:“師父,你的靈力……”
先生靈脈虛弱,之前他已耗費(fèi)許多靈力,來救他們又起了靈音,人大受損傷,極需要多加休養(yǎng),一段時間之內(nèi)也不能輕易使用靈力,否則更有損害。
靈均臉色蒼白,微微笑了笑,道:“不妨……子蘭,如今五座城池空無人守,秦兵在後早有預(yù)備……你快去找召將軍,咳咳,只有你能阻得住他們,去吧,這裡有烏曜,我沒事。”
子蘭緊咬牙關(guān),垂眉沉默片刻,毅然轉(zhuǎn)身而去。
衰草瑟瑟,遊風(fēng)嗚咽。
這是自楚王被劫後先生第一次主動與他說話。然而也許他情願不是如此,情願他對他依然面色冷淡,無聲責(zé)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