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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橫生枝節

子蘭隨侍者入宮,入秦王寢殿,只見秦王身著暗藍色常服,面對堂前獨坐。花草凋零,唯有深綠的冬青給庭中添了些活色。

“上官拜見大王。”

秦王令他免禮,道:“上官邑君不必拘禮,再次相見只作私敘,與寡人一同坐下吧。”

子蘭推辭幾句,也就在食案下首坐了。

女侍布上酒食,與中庶子一同退下。殿中只有他二人,秦王端起酒來飲了一口,笑道:“你喝喝這酒,看如何?”

子蘭依言品了品,道:“是桂花酒。”

“如何?”

子蘭想了一想,笑道:“只是這桂花擱久陳了,釀的水不是泉水,香氣有些變了。”

“是了。寡人當初在辛村喝了一次,再難忘記。”秦王放下酒杯,點點頭,“然而命人從楚地運來桂花釀了,覺得味道不太一樣,以爲是記錯了,如此說來還是製得不好。”

他這樣直接提及往事,子蘭有些微意外,淡然道:“卻也不能怪釀得不好。桂花最好是新採時釀製,甜味也醇厚些。”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寡人難有口福了。秦地貧瘠,又過於寒冷,那桂樹實難種得活啊。”秦王指一指庭中角落處,“寡人命人種過幾棵桂樹,都已凍死了。”

子蘭轉臉看看,道:“大王若不覺子蘭無禮,那隨行物品中還有幾壇新釀桂花酒,願獻與大王。”

“哦,如此甚好。”秦王稷一喜,停了一停,又突兀問道,“可是鬱姝釀的?她還好麼?”

子蘭一怔,見那秦王眼神如鉤,似要看出他心思來,淡淡一笑,道:“多謝大王還記得她,返楚後子蘭一定轉告鬱姝。”

秦王轉著手中銅盞,眼中似有挑釁意味一閃即過,道:“這樣的女子,如何忘得了呢,邑君不是比寡人更清楚嗎?”

子蘭手略微鬆開剛纔一瞬握緊的酒盞,再笑道:“大王真乃重恩義之人,鬱姝是女祝,本職自當扶傷救人,若真要謝,該是子蘭謝大王纔是。”

子蘭指的是那時巴巫拖他下水,秦王稷伸手拉他一同墜入江中的事。

“那時……那時我以爲……”秦王稷不禁脫口而出,說了一半停住,忽而笑了,立起身,到那廊邊站定,望著庭院,徐徐道,“邑君或許不信,那時寡人是真心相助,不過造化弄人……還是邑君那一草占卜得好,我至今記得。”

子蘭也隨之悠悠起身,立在他身後一側,並不迴應。他去漢北迎接先生時滿腹心事,也終究幼稚,未將此人放在眼裡,縱虎歸山,現在說也晚了。

“……寡人在朝中,也能時常聽說靈均大人的消息,他從流放之地回來就得委以重任,楚有此賢臣實在大幸啊。”

子蘭看不到秦王說話的神情,欠身行禮道:“子蘭代先生謝大王褒獎,先生本爲楚臣,自當楚盡心。”

秦王轉身看向子蘭,子蘭一臉平和,不見絲毫怨怒之色,他停了半晌,又問道:“烏曜可好?我聽說他是大巫祝?”

“正是。”

“那麼,邑君呢?寡人以爲,邑君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彼此心明,再做試探也無益,想必秦王稷也是如此想,他回至座前,示意子蘭也坐下,直接了當道:“寡人願助邑君一臂之力。”

子蘭垂眼,先持壺爲秦王斟滿酒,舉起酒杯,從容謝道:“子蘭多謝大王擡愛。”

“這殿內再無其他人,邑君又有靈力,自可查看,有何不放心?寡人得燕趙相助,方能返秦,也願意扶助邑君。”

“既如此,承大王有心,可否替子蘭解除一個疑問?”從秦王神色看,秦王對他們在楚國的事瞭如指掌,子蘭也不想再兜來轉去。

“且說。”

“秦前相張儀手上有一樣寶物,現在何處?”

秦王稷停了停,坦然道:“在寡人手中。”

果不其然,看來,那時的獻祭者也是他。

子蘭從袖內拿出一枚信簡,道:“大王恕罪,子蘭被巴人擄走時,得蒙前巴國公主巴姬相救,此次來貴國,這位巴姬有個不情之請,想詢問被留質於秦的王弟下落。”

秦王以爲他會接著問下去,子蘭話又轉了,再聽他言及姬垠,目光陡然一跳,接過竹簡來。

這信確實是姬琰所寫。子蘭與烏曜爲了避嫌疑,來秦後只略略打聽了一下,據說新王登位前後,此人就失蹤了。不過是小小亡國的質子,沒有人多問。

若不是昨夜兩人見到那可疑之人,子蘭也不會拿出信來。他看秦王臉色變化,知道姬垠果然與秦王有關聯。

“子蘭斗膽懇請大王容許面見姬垠,除了此信,巴姬另有物品轉交其弟姬垠。”子蘭深深一揖,只作不知姬垠現狀。

昨夜他們設計抓住那人,秦王必然已知。可氣的是,黑暗中陡起大風,竟像出自那張儀當初運用黑玉戒指的小幽冥。那人乘機逃了,他們不敢再追,好在有了一些眉目,子蘭今日來就是想確證一下。

秦王稷放下竹簡,笑道:“這質子早已失蹤,寡人可爲邑君打探,邑君且靜候消息。”

子蘭不動聲色,先謝了秦王。

秦王稷不等他再說什麼,將一封帛書移至子蘭面前:“說到書信,寡人也有一份,正欲告與邑君。”

子蘭打開那密信,眉頭一蹙。信中急報齊韓魏三國以楚違背合縱反秦盟約爲名,進攻楚國。

他早就知道楚與秦盟約會招來麻煩,然秦國太后是楚人,又主動歸還城池,楚王堅持與秦聯合,還將太后之弟羋戎送至秦國助陣。這次聯姻派子蘭親自赴秦迎接,都是爲了鞏固楚秦關係。先生與衆抗秦大臣的反對終不奏效。

“大王,子蘭請求提前返國。”子蘭放下密信,並不掩飾自己的焦慮。他心裡一團怒氣上涌,楚王一心以爲與秦爲盟高枕無憂,哪知齊國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與韓魏招集大軍直壓楚境,來勢洶洶,只怕他們在秦向楚提出合盟前就已開始準備。如此危急情勢,楚王必定會向秦求助,這也是秦求之不得的,恐怕早已算計好條件。

“邑君有何打算?”

“國難當頭,子蘭自當爲父王分擔憂患。”子蘭平靜幾分,從容道。

秦王稷將信收起,道:“好。盟國有難,若有需要,秦自當相助,也可爲邑君出力,願邑君明白。”秦王稷意味深長地笑道,又飲下一口酒道,“寡人還是對那桂酒念念不忘,邑君願割愛贈與寡人,就當作謝禮吧,邑君休忘纔好。”

子蘭看了看院牆角落枯黃的桂樹,微笑道:“不過區區幾壇酒,大王言重了。容子蘭多事,那桂樹喜潔淨與通風光照,更要適宜氣候,貴國雖好,終不能種活,還是不必強求。”

秦王稷一頓,復又笑道:“邑君如此說,寡人偏要再試試了。若能成活,還邀邑君來品酒觀賞。”

“子蘭定不負大王盛意,將來攜鬱姝一同爲大王祝賀。”子蘭回道。秦王嘴角笑意仍在,眸光逐漸冰冷。

子蘭就此告退,秦王稷冷冷看著他。子蘭由中庶子領出宮,轉過迴廊,走了很遠,依然能感到秦王緊緊盯著他的背影,目光銳利。

回到驛館,戚英呈上密報,與子蘭在宮中看到的一樣,另有一條是楚王已派使者來向秦求救。

“立刻準備回國。”子蘭下令。烏曜問道:“那巴人的事怎麼樣了?”戰事迫在眉睫,但好不容易查到一些線索,這麼回去前功盡棄。

“這嬴稷有意遮瞞,也已小心防備,我們只怕查不出什麼了。他要對付我們,自然還會派那人出現。”子蘭哼了一聲。

他們沒有更多時間商量,接著有秦使來,原來子蘭本打算與禮尹商議分作兩路,子蘭先回,由禮尹與迎親儀隊隨後。哪知秦王令樗裡疾之女與子蘭等人一同提前返楚。

子蘭只好帶著迎親隊伍,只用了幾天準備,辭別秦王啓程。只因有女車隨從,子蘭楚使返回的時間延長了近一倍。進了楚境,得到的消息是秦王已答應楚王求援,條件是讓太子橫入秦爲質,另由楚王幼子子蘭迎娶秦女,互通友好。

“這就是幫你?嬴稷這一手好歹毒。”烏曜伏在白夜背上氣道。他與子蘭一聽這消息,當即知不好,命兩位禮尹護送秦女,兩人迅即乘著守護獸先回都城。

這第一個條件子蘭早已料到,而後一條生生陷他於不義。衆人必會猜疑他主動請求赴秦就是爲了與秦勾結,正好藉此機會逼走太子橫;縱然他堅決拒絕婚事,衆臣也會認爲他是籠絡人心。而太子橫做了人質,他也盡失人望。何況,他與秦女成婚,那麼鬱姝……

春寒料峭,風猶凜冽,子蘭和烏曜衣袍被風旋起,呼呼作響。子蘭拂去吹在臉上的碎髮,冷笑道:“若只是如此,還不算最壞。”

當二人趕到王宮,子蘭找來人細一詢問,得知楚王與衆臣正就秦的要求商議,說是商議,實際不得不答應。

子蘭稍作梳理,直奔前殿。傳尹宣他入殿,兩旁羣臣齊刷刷看向他,目光灼人,有驚喜,疑惑,還有猜疑,不屑。靈均赫然站在左側,望向他的眼中既有欣喜又有擔憂。

子蘭甩開披風,大步上前,禮畢,先爲私自乘守護趕回的事謝罪,道:“父王,子蘭在途中得知此變,方急速趕回。請父王責罪!”

楚王無力揮了揮手,疲憊道:“罷了。”

楚王數日來一籌莫展,爲楚著想只有讓太子出爲人質,然而那南後拖著病體,在後宮哭泣了幾日,幾度昏厥,醫人束手無策,她眼看捱不過秋節,太子橫也懇求父王暫緩出質之事。

令尹昭陽拱手問道:“邑君匆匆趕回,可有何應對之策?”

子蘭道:“依子蘭淺見,那齊魏韓只爲試探楚秦合盟是否牢固,若秦肯出師,三國自當退兵,如今他們在邊境觀望,不會輕易進犯。子蘭奏請大王派使者與秦再做斡旋,太子乃一國儲君,豈可冒險,子蘭願作交換,入秦爲質!”

一衆大臣啞然無聲,旋即譁聲大起。太子也轉過臉來,惶然的臉上疑忌里加了揣測。靈均初有贊同,到子蘭說願爲人質,臉色微微一變。

子蘭再次跪下,鄭重對猶疑不定的楚王道:“秦內亂初定,不會放棄與我楚爲盟,況且秦女已入我楚境,姻國求助,只要父王堅持,秦王不得不發兵。”

子蘭願做質子,並不能澄清自己,有人亦會認爲他以退爲進,然而這一番話,分析合理,足見懇切誠心。那子蘭之母楚鄭夫人最受王寵,加上楚王只不過兩子,子蘭地位亦貴重,秦王權衡之後也許肯改變主意。

昭陽道:“大王,邑君所言亦有道理,不可以太子冒險,邑君有此忠義之心,實在難得。可儘快派遣使者答覆秦國。”

“若秦王堅持只要以太子爲質呢?”右君昭屬大聲問道,面上含有冷笑,“若是延誤時機,不過令人虛張聲勢而自保罷了。”

昭陽皺眉,亦有臣子搖頭,陳軫徐徐道:“右君大人,如今外患未除,爲今之計是如何攘外,若真需太子爲質,太子亦會擔當。所幸邑君有此忠心,大人不贊同邑君替代太子爲質,敢問有何良策?”

昭屬一時語塞。

楚王道:“若與秦再商議,最快也要半月,更不知是否行得通,若三國此時進攻,如何是好?”

靈均奏道:“大王,臣舉薦召滑大人領兵抵禦三國之師,以等候秦國迴音。”

楚王躊躇著,召滑主動上前,高聲道:“大王,臣滑願領兵鎮守邊境,決不讓那齊韓魏踏入我楚地一步!”

楚王權衡再三,那昭屬景翠在一列皆不言語,只得如此定下來,封召滑爲右司馬,率兵堅守。又快馬催出使者趕赴秦國。

退朝回宮,楚王命太子與子蘭入寢殿去。

子蘭朝靈均行了禮,便要離開。靈均叫住他,輕輕嘆息一聲,拂一拂他外袍上的薄塵,微笑道:“做得好。”轉而笑容又淡去,眼中一絲憂慮浮起,似要說什麼,最後只是輕道:“……委屈你了。”

子蘭默默再一揖,向後宮走去。

那堅定的步伐,挺秀的身姿,全不是記憶中那個將頭埋在他懷裡的小小孩兒了。靈均不知該歡喜還是惆悵。

已是半夜。烏曜在房裡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

那子蘭留在宮裡,呆了兩日,居然說一直睡不著,夜裡出來,要在先生這裡休息一晚養養精神。先生素來極重整潔,哪知近年來只在宮中安歇,烏曜回來了隨意打掃一下就算了,這下偏偏被子蘭逼著大半夜的把房間清掃乾淨。

烏曜潑了數不清第幾盆水,丟下抹布,一屁股坐到階前,喘氣道:“就這樣吧,夠乾淨的了,你要不肯住進去,就在外面凍一夜吧!”

子蘭皺著眉到處檢查了一番,方到堂前坐下,道:“露水重,進來。”

烏曜被攪得瞌睡全無,看那子蘭也並不睏倦,便進屋放下了簾幕,抱怨道:“你怎麼這麼嬌氣,要有在那大殿上一點大義凜然之氣就好了,不就是睡個覺,閉上眼什麼也看不見。”

“怎會看不見?看見的更多。”子蘭倒了杯水,遞過去,不願多說。

烏曜簡直受寵若驚,坐下咕嘟咕嘟喝完,一抹嘴問道:“據說你在大王寢殿還對著太子橫發了誓?”

“太子還是不肯相信我甘做人質,我便說,若秦執意以他爲人質,他有任何急難時,我定會動用巫力助他,有令尹與父王在旁,他纔信了。”

“你這場戲算做得足。”烏曜看著子蘭,想了想,道,“秦王若真答應以你爲人質,你去?”

“當然去,不是正好再查探指環之事麼?”子蘭輕笑,“只怕是那秦王不肯我再去。”

“萬一那太子橫真有什麼事,你去幫他?”烏曜搖頭。

“自然,我不必與他生隙,這正好博得他更多信任。”子蘭答得爽快,滿含譏誚笑道,“而且他必然會有事。”

烏曜嘆道:“是了,太子橫那種脾氣,怎麼忍受得了處處受拘禁限制的日子,秦人死板剛硬,衝突免不了。可是,若有害於楚就糟了。”

子蘭面無表情道:“秦是虎狼之國,怎會真心與楚結交?遲早對楚不利,早些面對還來得及,等秦王稷羽翼豐滿就晚了。”

他說著,起來信步踱到房前,推開一扇門,屋裡傳來細碎的鈴音,他擡眼,見那窗前掛著一串絲組相編綴著的銅風鈴,鈴下墜有一個小巧的香囊——他推開的是鬱姝的房間,子蘭眼裡的光芒一瞬間暗下來。

又一陣風吹進房間,風鈴輕輕搖盪,烏曜略帶遲疑的聲音也隨之傳來:“那麼,太子作人質,你真的娶樗裡疾的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

六十七紆軫何託九 別離之歌四十二以身犯險五十三桂宮殺機五十四往恐危身一 死生封印三十三楚鄭夫人一百零五潛鱗歸雁八十四急轉直下八十一蘭心彌思六十一武王絕脛四十四暗流涌蕩一百零四鬱殤花晚二十一鐘山欽狉五十一上巳春行五 子蘭佔窺四十二以身犯險二十一鐘山欽狉三十師徒重逢四十二以身犯險二十五瑤池二神三十六玄狐珞珞八十二挾秦亡趙二十一鐘山欽狉七 觀氏女嬃五十八搖風情回九十一物人顧望四十六又起風雲二十四坦誠相待七十三靜候良機四十九三英一姝八十五幽冥之裂三十師徒重逢二十二金翼血蟻四十三靈壇社祭四十五歌祭英魂三十師徒重逢九十三高山流水三十四蘭子野心六十九靈言驚心九十一物人顧望七十方城之危五十二娥眉之傷二十山神崆奪五十九行子不易七十方城之危五十五敦脄血拇二十四坦誠相待十四張儀竊寶一百魂歸玉碎十二詛楚血祭(下)七十三靜候良機七十四囚鳥空望六十三滅越姻秦七十二馨折秋霜十九幽都來客(3)五 子蘭佔窺七十八機心層錯五十三桂宮殺機六十六橫生枝節三 山鬼燁羅十九幽都來客(3)六十二秦亂構患九 別離之歌一百零五潛鱗歸雁十 身陷囹圄九十四懷沙遺辭五十撫情效志七十一夷險難豫一百零五潛鱗歸雁十三深谷養傷十 身陷囹圄九十五雲袖舞歇二十八青要武羅八十三蒲草磐石七十七欺陷武關六十五捕蟬黃雀五十三桂宮殺機九十四懷沙遺辭六十一武王絕脛三十三楚鄭夫人九十八魂禁幽音五十二娥眉之傷五十四往恐危身七 觀氏女嬃八十一蘭心彌思四十六又起風雲二十九流光敖岸四十九三英一姝三十五玉簪秋蘭六十三滅越姻秦十五子蘭出師七十九敵友何擇二 異地少年七 觀氏女嬃六十三滅越姻秦六十二秦亂構患九十五雲袖舞歇三十五玉簪秋蘭八十九芳穢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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