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蘭隨侍者入宮,入秦王寢殿,只見秦王身著暗藍色常服,面對堂前獨坐。花草凋零,唯有深綠的冬青給庭中添了些活色。
“上官拜見大王。”
秦王令他免禮,道:“上官邑君不必拘禮,再次相見只作私敘,與寡人一同坐下吧。”
子蘭推辭幾句,也就在食案下首坐了。
女侍布上酒食,與中庶子一同退下。殿中只有他二人,秦王端起酒來飲了一口,笑道:“你喝喝這酒,看如何?”
子蘭依言品了品,道:“是桂花酒。”
“如何?”
子蘭想了一想,笑道:“只是這桂花擱久陳了,釀的水不是泉水,香氣有些變了。”
“是了。寡人當初在辛村喝了一次,再難忘記。”秦王放下酒杯,點點頭,“然而命人從楚地運來桂花釀了,覺得味道不太一樣,以爲是記錯了,如此說來還是製得不好。”
他這樣直接提及往事,子蘭有些微意外,淡然道:“卻也不能怪釀得不好。桂花最好是新採時釀製,甜味也醇厚些。”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寡人難有口福了。秦地貧瘠,又過於寒冷,那桂樹實難種得活啊。”秦王指一指庭中角落處,“寡人命人種過幾棵桂樹,都已凍死了。”
子蘭轉臉看看,道:“大王若不覺子蘭無禮,那隨行物品中還有幾壇新釀桂花酒,願獻與大王。”
“哦,如此甚好。”秦王稷一喜,停了一停,又突兀問道,“可是鬱姝釀的?她還好麼?”
子蘭一怔,見那秦王眼神如鉤,似要看出他心思來,淡淡一笑,道:“多謝大王還記得她,返楚後子蘭一定轉告鬱姝。”
秦王轉著手中銅盞,眼中似有挑釁意味一閃即過,道:“這樣的女子,如何忘得了呢,邑君不是比寡人更清楚嗎?”
子蘭手略微鬆開剛纔一瞬握緊的酒盞,再笑道:“大王真乃重恩義之人,鬱姝是女祝,本職自當扶傷救人,若真要謝,該是子蘭謝大王纔是。”
子蘭指的是那時巴巫拖他下水,秦王稷伸手拉他一同墜入江中的事。
“那時……那時我以爲……”秦王稷不禁脫口而出,說了一半停住,忽而笑了,立起身,到那廊邊站定,望著庭院,徐徐道,“邑君或許不信,那時寡人是真心相助,不過造化弄人……還是邑君那一草占卜得好,我至今記得。”
子蘭也隨之悠悠起身,立在他身後一側,並不迴應。他去漢北迎接先生時滿腹心事,也終究幼稚,未將此人放在眼裡,縱虎歸山,現在說也晚了。
“……寡人在朝中,也能時常聽說靈均大人的消息,他從流放之地回來就得委以重任,楚有此賢臣實在大幸啊。”
子蘭看不到秦王說話的神情,欠身行禮道:“子蘭代先生謝大王褒獎,先生本爲楚臣,自當楚盡心。”
秦王轉身看向子蘭,子蘭一臉平和,不見絲毫怨怒之色,他停了半晌,又問道:“烏曜可好?我聽說他是大巫祝?”
“正是。”
“那麼,邑君呢?寡人以爲,邑君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彼此心明,再做試探也無益,想必秦王稷也是如此想,他回至座前,示意子蘭也坐下,直接了當道:“寡人願助邑君一臂之力。”
子蘭垂眼,先持壺爲秦王斟滿酒,舉起酒杯,從容謝道:“子蘭多謝大王擡愛。”
“這殿內再無其他人,邑君又有靈力,自可查看,有何不放心?寡人得燕趙相助,方能返秦,也願意扶助邑君。”
“既如此,承大王有心,可否替子蘭解除一個疑問?”從秦王神色看,秦王對他們在楚國的事瞭如指掌,子蘭也不想再兜來轉去。
“且說。”
“秦前相張儀手上有一樣寶物,現在何處?”
秦王稷停了停,坦然道:“在寡人手中。”
果不其然,看來,那時的獻祭者也是他。
子蘭從袖內拿出一枚信簡,道:“大王恕罪,子蘭被巴人擄走時,得蒙前巴國公主巴姬相救,此次來貴國,這位巴姬有個不情之請,想詢問被留質於秦的王弟下落。”
秦王以爲他會接著問下去,子蘭話又轉了,再聽他言及姬垠,目光陡然一跳,接過竹簡來。
這信確實是姬琰所寫。子蘭與烏曜爲了避嫌疑,來秦後只略略打聽了一下,據說新王登位前後,此人就失蹤了。不過是小小亡國的質子,沒有人多問。
若不是昨夜兩人見到那可疑之人,子蘭也不會拿出信來。他看秦王臉色變化,知道姬垠果然與秦王有關聯。
“子蘭斗膽懇請大王容許面見姬垠,除了此信,巴姬另有物品轉交其弟姬垠。”子蘭深深一揖,只作不知姬垠現狀。
昨夜他們設計抓住那人,秦王必然已知。可氣的是,黑暗中陡起大風,竟像出自那張儀當初運用黑玉戒指的小幽冥。那人乘機逃了,他們不敢再追,好在有了一些眉目,子蘭今日來就是想確證一下。
秦王稷放下竹簡,笑道:“這質子早已失蹤,寡人可爲邑君打探,邑君且靜候消息。”
子蘭不動聲色,先謝了秦王。
秦王稷不等他再說什麼,將一封帛書移至子蘭面前:“說到書信,寡人也有一份,正欲告與邑君。”
子蘭打開那密信,眉頭一蹙。信中急報齊韓魏三國以楚違背合縱反秦盟約爲名,進攻楚國。
他早就知道楚與秦盟約會招來麻煩,然秦國太后是楚人,又主動歸還城池,楚王堅持與秦聯合,還將太后之弟羋戎送至秦國助陣。這次聯姻派子蘭親自赴秦迎接,都是爲了鞏固楚秦關係。先生與衆抗秦大臣的反對終不奏效。
“大王,子蘭請求提前返國。”子蘭放下密信,並不掩飾自己的焦慮。他心裡一團怒氣上涌,楚王一心以爲與秦爲盟高枕無憂,哪知齊國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與韓魏招集大軍直壓楚境,來勢洶洶,只怕他們在秦向楚提出合盟前就已開始準備。如此危急情勢,楚王必定會向秦求助,這也是秦求之不得的,恐怕早已算計好條件。
“邑君有何打算?”
“國難當頭,子蘭自當爲父王分擔憂患。”子蘭平靜幾分,從容道。
秦王稷將信收起,道:“好。盟國有難,若有需要,秦自當相助,也可爲邑君出力,願邑君明白。”秦王稷意味深長地笑道,又飲下一口酒道,“寡人還是對那桂酒念念不忘,邑君願割愛贈與寡人,就當作謝禮吧,邑君休忘纔好。”
子蘭看了看院牆角落枯黃的桂樹,微笑道:“不過區區幾壇酒,大王言重了。容子蘭多事,那桂樹喜潔淨與通風光照,更要適宜氣候,貴國雖好,終不能種活,還是不必強求。”
秦王稷一頓,復又笑道:“邑君如此說,寡人偏要再試試了。若能成活,還邀邑君來品酒觀賞。”
“子蘭定不負大王盛意,將來攜鬱姝一同爲大王祝賀。”子蘭回道。秦王嘴角笑意仍在,眸光逐漸冰冷。
子蘭就此告退,秦王稷冷冷看著他。子蘭由中庶子領出宮,轉過迴廊,走了很遠,依然能感到秦王緊緊盯著他的背影,目光銳利。
回到驛館,戚英呈上密報,與子蘭在宮中看到的一樣,另有一條是楚王已派使者來向秦求救。
“立刻準備回國。”子蘭下令。烏曜問道:“那巴人的事怎麼樣了?”戰事迫在眉睫,但好不容易查到一些線索,這麼回去前功盡棄。
“這嬴稷有意遮瞞,也已小心防備,我們只怕查不出什麼了。他要對付我們,自然還會派那人出現。”子蘭哼了一聲。
他們沒有更多時間商量,接著有秦使來,原來子蘭本打算與禮尹商議分作兩路,子蘭先回,由禮尹與迎親儀隊隨後。哪知秦王令樗裡疾之女與子蘭等人一同提前返楚。
子蘭只好帶著迎親隊伍,只用了幾天準備,辭別秦王啓程。只因有女車隨從,子蘭楚使返回的時間延長了近一倍。進了楚境,得到的消息是秦王已答應楚王求援,條件是讓太子橫入秦爲質,另由楚王幼子子蘭迎娶秦女,互通友好。
“這就是幫你?嬴稷這一手好歹毒。”烏曜伏在白夜背上氣道。他與子蘭一聽這消息,當即知不好,命兩位禮尹護送秦女,兩人迅即乘著守護獸先回都城。
這第一個條件子蘭早已料到,而後一條生生陷他於不義。衆人必會猜疑他主動請求赴秦就是爲了與秦勾結,正好藉此機會逼走太子橫;縱然他堅決拒絕婚事,衆臣也會認爲他是籠絡人心。而太子橫做了人質,他也盡失人望。何況,他與秦女成婚,那麼鬱姝……
春寒料峭,風猶凜冽,子蘭和烏曜衣袍被風旋起,呼呼作響。子蘭拂去吹在臉上的碎髮,冷笑道:“若只是如此,還不算最壞。”
當二人趕到王宮,子蘭找來人細一詢問,得知楚王與衆臣正就秦的要求商議,說是商議,實際不得不答應。
子蘭稍作梳理,直奔前殿。傳尹宣他入殿,兩旁羣臣齊刷刷看向他,目光灼人,有驚喜,疑惑,還有猜疑,不屑。靈均赫然站在左側,望向他的眼中既有欣喜又有擔憂。
子蘭甩開披風,大步上前,禮畢,先爲私自乘守護趕回的事謝罪,道:“父王,子蘭在途中得知此變,方急速趕回。請父王責罪!”
楚王無力揮了揮手,疲憊道:“罷了。”
楚王數日來一籌莫展,爲楚著想只有讓太子出爲人質,然而那南後拖著病體,在後宮哭泣了幾日,幾度昏厥,醫人束手無策,她眼看捱不過秋節,太子橫也懇求父王暫緩出質之事。
令尹昭陽拱手問道:“邑君匆匆趕回,可有何應對之策?”
子蘭道:“依子蘭淺見,那齊魏韓只爲試探楚秦合盟是否牢固,若秦肯出師,三國自當退兵,如今他們在邊境觀望,不會輕易進犯。子蘭奏請大王派使者與秦再做斡旋,太子乃一國儲君,豈可冒險,子蘭願作交換,入秦爲質!”
一衆大臣啞然無聲,旋即譁聲大起。太子也轉過臉來,惶然的臉上疑忌里加了揣測。靈均初有贊同,到子蘭說願爲人質,臉色微微一變。
子蘭再次跪下,鄭重對猶疑不定的楚王道:“秦內亂初定,不會放棄與我楚爲盟,況且秦女已入我楚境,姻國求助,只要父王堅持,秦王不得不發兵。”
子蘭願做質子,並不能澄清自己,有人亦會認爲他以退爲進,然而這一番話,分析合理,足見懇切誠心。那子蘭之母楚鄭夫人最受王寵,加上楚王只不過兩子,子蘭地位亦貴重,秦王權衡之後也許肯改變主意。
昭陽道:“大王,邑君所言亦有道理,不可以太子冒險,邑君有此忠義之心,實在難得。可儘快派遣使者答覆秦國。”
“若秦王堅持只要以太子爲質呢?”右君昭屬大聲問道,面上含有冷笑,“若是延誤時機,不過令人虛張聲勢而自保罷了。”
昭陽皺眉,亦有臣子搖頭,陳軫徐徐道:“右君大人,如今外患未除,爲今之計是如何攘外,若真需太子爲質,太子亦會擔當。所幸邑君有此忠心,大人不贊同邑君替代太子爲質,敢問有何良策?”
昭屬一時語塞。
楚王道:“若與秦再商議,最快也要半月,更不知是否行得通,若三國此時進攻,如何是好?”
靈均奏道:“大王,臣舉薦召滑大人領兵抵禦三國之師,以等候秦國迴音。”
楚王躊躇著,召滑主動上前,高聲道:“大王,臣滑願領兵鎮守邊境,決不讓那齊韓魏踏入我楚地一步!”
楚王權衡再三,那昭屬景翠在一列皆不言語,只得如此定下來,封召滑爲右司馬,率兵堅守。又快馬催出使者趕赴秦國。
退朝回宮,楚王命太子與子蘭入寢殿去。
子蘭朝靈均行了禮,便要離開。靈均叫住他,輕輕嘆息一聲,拂一拂他外袍上的薄塵,微笑道:“做得好。”轉而笑容又淡去,眼中一絲憂慮浮起,似要說什麼,最後只是輕道:“……委屈你了。”
子蘭默默再一揖,向後宮走去。
那堅定的步伐,挺秀的身姿,全不是記憶中那個將頭埋在他懷裡的小小孩兒了。靈均不知該歡喜還是惆悵。
已是半夜。烏曜在房裡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
那子蘭留在宮裡,呆了兩日,居然說一直睡不著,夜裡出來,要在先生這裡休息一晚養養精神。先生素來極重整潔,哪知近年來只在宮中安歇,烏曜回來了隨意打掃一下就算了,這下偏偏被子蘭逼著大半夜的把房間清掃乾淨。
烏曜潑了數不清第幾盆水,丟下抹布,一屁股坐到階前,喘氣道:“就這樣吧,夠乾淨的了,你要不肯住進去,就在外面凍一夜吧!”
子蘭皺著眉到處檢查了一番,方到堂前坐下,道:“露水重,進來。”
烏曜被攪得瞌睡全無,看那子蘭也並不睏倦,便進屋放下了簾幕,抱怨道:“你怎麼這麼嬌氣,要有在那大殿上一點大義凜然之氣就好了,不就是睡個覺,閉上眼什麼也看不見。”
“怎會看不見?看見的更多。”子蘭倒了杯水,遞過去,不願多說。
烏曜簡直受寵若驚,坐下咕嘟咕嘟喝完,一抹嘴問道:“據說你在大王寢殿還對著太子橫發了誓?”
“太子還是不肯相信我甘做人質,我便說,若秦執意以他爲人質,他有任何急難時,我定會動用巫力助他,有令尹與父王在旁,他纔信了。”
“你這場戲算做得足。”烏曜看著子蘭,想了想,道,“秦王若真答應以你爲人質,你去?”
“當然去,不是正好再查探指環之事麼?”子蘭輕笑,“只怕是那秦王不肯我再去。”
“萬一那太子橫真有什麼事,你去幫他?”烏曜搖頭。
“自然,我不必與他生隙,這正好博得他更多信任。”子蘭答得爽快,滿含譏誚笑道,“而且他必然會有事。”
烏曜嘆道:“是了,太子橫那種脾氣,怎麼忍受得了處處受拘禁限制的日子,秦人死板剛硬,衝突免不了。可是,若有害於楚就糟了。”
子蘭面無表情道:“秦是虎狼之國,怎會真心與楚結交?遲早對楚不利,早些面對還來得及,等秦王稷羽翼豐滿就晚了。”
他說著,起來信步踱到房前,推開一扇門,屋裡傳來細碎的鈴音,他擡眼,見那窗前掛著一串絲組相編綴著的銅風鈴,鈴下墜有一個小巧的香囊——他推開的是鬱姝的房間,子蘭眼裡的光芒一瞬間暗下來。
又一陣風吹進房間,風鈴輕輕搖盪,烏曜略帶遲疑的聲音也隨之傳來:“那麼,太子作人質,你真的娶樗裡疾的女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