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的傍晚最常見的便是落日熔金,微風輕過,掀動著綠葉與花朵不住搖曳,眼前彷如有萬點金光在閃動,直直的刺著人的眼睛。雖然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可太原王府別院里的花朵依舊開得繁盛,團團似錦。
赫連毓站在院子門口,望著慕家的馬車愈走愈遠,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與憤懣,今日他設宴本來就是想為慕微擺脫尷尬的境地,沒想到流言可畏竟然超出了他的想象。從花廳到樹林到湖畔到演武場,沒有一處地方旁人沒有在議論慕微。
“那慕二小姐臉皮也真厚,怎么就這般施施然的來了。”有人似乎很是氣憤:“瞧她還穿得那般妖妖喬喬,莫非是想勾引誰家公子不成?”
“噤聲,噤聲,難道你想得罪慕大司馬府?”有人小聲的提醒,可話里頭卻帶著戲謔的語氣:“小心慕大司馬強迫你家兒子娶了她女兒。”
“哼,這親事還能強迫的?”那夫人嗤嗤笑道:“這樣的媳婦,我們家可承受不起,天知道她嫁進府來會不會守婦道。”
明晃晃的首飾映著陽光耀花了人的眼睛,那一群夫人小姐們站在一處,說得談笑風生,就連樹上的鳥雀都沒了聲音。赫連毓站在不遠的地方,聽著眾人議論紛紛,心中實在氣憤,那些人如何能這般議論他的慕微?
在他心里,慕微便是那天上的仙女,她的一顰一笑都牽動著自己的心,她純潔得就如天山上的雪蓮,沒有半分雜質(zhì),清澄如水的目光望過來,他便能忘記世間的一切煩惱。別說慕微并沒有遇到她們所說的那些事情,即便是遇到了,她也依舊是純潔的,不容她們在背后詆毀。
“王爺,慕小姐在那邊湖畔游玩。”被派出去的長隨飛奔著跑了回來,額頭上一片密密的汗珠子,被日頭照得閃閃發(fā)亮:“她與宇文家的七小姐在一處。”
“走,過去瞧瞧。”赫連毓忽然便高興了起來,除了在門口見過慕微一面,今日他還沒有與她說話。慕微擅長丹青,園中杏花開得正好,自己當然要折幾支盛開的杏花送與她去插瓶作畫。
“太原王。”嬌滴滴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赫連毓沒有回頭,依舊在尋找著最美的花枝,就聽后邊那小姐嬌俏的聲音在繼續(xù)說話:“斜上方那支紅色的杏花,花枝粗,花苞兒多,能養(yǎng)好些日子呢,只是太高了些,摘不到。”
赫連毓瞇了瞇眼睛,飛身躍起,伸手攀住那花枝,輕輕一折,杏花樹搖晃了幾下,花瓣紛紛飄落下來,灑下一地落紅,他捧著花枝落地,低頭看了看那支杏花,滿意的笑了笑:“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就這支了。”
“太原王好俊的功夫,能不能將這杏花送給我呢?”那嬌滴滴的聲音繼續(xù)纏著過來,赫連毓抬頭一瞧,便見著一個容長臉兒,顴骨高高的小姐站在那里,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上穿著綾羅緞子群裳,頭上戴著一頭金燦燦的首飾,脖子上掛了一個瓔珞,上邊系著一塊紫玉,手腕上還戴著一串紅珊瑚手釧與一個翡翠鐲子。
這可真是將能戴的都戴到了頭上,赫連毓瞧著那穿戴得五顏六色的小姐,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容:“所謂鮮花贈美人……”
高蘭芳聽著這話,一顆心撲撲的跳了起來,自己這是第一次參加京城貴人們的游宴,沒想到太原王竟然就對自己青眼有加。她笑了起來,笑的那高高的顴骨也聳了起來,將那張臉拉得更長了幾分:“多謝太原王。”
伸出手去就想要接過那杏花,沒想到赫連毓將花枝往自己懷中一帶,冷冷的添了一句:“這位小姐,莫非你認為你是美人不成?”
高蘭芳楞在那里不知所措,就見著赫連毓抱著杏花轉(zhuǎn)身而去,幾片艷紅的花瓣隨風飄了過去,落在高蘭芳展開的手心里邊。
“真真是自不量力,以為太原王就是那般好接近的不成?”身邊傳來一陣嬉笑聲,高蘭芳羞得兩頰都紅了一片,就如她手中的杏花花瓣一般。微微站了片刻,她將手指緊緊的握攏,轉(zhuǎn)過身去朝著幾個訕笑的貴女道:“畢竟我還是與太原王說了話,他也照著我的指點去折了杏花,難道不是?更何況他還送了我?guī)灼踊ɑò昴亍!?
她驕傲的站在那里,掌心里躺著幾個杏花花瓣,殷紅幾點,由白嫩的掌心襯著,格外嬌媚,看得那幾個說笑的貴女都住了嘴,只是驚訝的望著高蘭芳,一時半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高蘭芳將手掌收了回來,冷冷一笑,跟著赫連毓朝湖畔那邊走了過去。
“這是誰家的小姐?實在是……”有人饒有興趣的望著高蘭芳的背影,小聲詢問著:“以前仿佛沒見過她。”
“是今年才進京的,她父親是尚書左丞。”有剛才與高蘭芳攀談過的趕緊抖了她的家底。
“不過是正四品的官兒,有什么了不起的,瞧她那神氣 ,還以為是哪家高門大戶里頭的貴女呢。”
“她母親是宇文太傅府大夫人的堂妹。”有人竊竊私語道:“咱們可別說得太過分,指不定人家父親以后還有飛黃騰達的日子呢。別說多話,去看太原王將杏花送給哪位美人了?”
湖邊團團聚著一群人,赫連毓臉色鐵青的站在那里,那任三公子著實可惡,竟然敢端著一副猥瑣的神色往慕微身上靠!他望著站在湖里不住拍打著水面的任三公子,心中的怒火怎么樣也壓制不下來,手中的杏枝也在不住的微微抖動。
“慕小姐。”見著慕微帶著丫鬟走開,背影顯得格外孤單蕭索,赫連毓的心更是痛了幾分,他捧著花枝追了過去:“慕小姐,是我考慮得不周到,讓你聽了那么多閑言碎語。”
慕微轉(zhuǎn)過頭來,臉上很是平靜:“太原王,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很好,你別擔心,我說的是真話。”
這平靜的臉色讓赫連毓的一顆心堪堪的跳了一拍,他寧可慕微是一副傷心欲絕的表情,這說明她還在乎著與她休戚相關的事情。可她這般寧靜,有一種超然度外的平靜,卻讓赫連毓有一種不妙的感覺,他再也見不到以前那個語笑嫣然的慕微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慕微,古井無波,仿佛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讓她感興趣。
究竟是什么讓她發(fā)生了這樣的變化?赫連毓的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一副畫面來,江水滔滔,一艘船上站著幾個人,白衣勝雪的南燕太子,他的手正放在慕微纖細的腰肢上。
赫連毓用力的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極力想將這幅畫面忘掉,不是這樣的,他心中暗自叮囑自己,慕微跟那南燕太子燕昊一點關系都沒有,她對一切事情郁郁寡歡,只是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心情不太好罷了。
赫連毓將手中的杏花捧了過去:“慕小姐,給你去插瓶。”
慕微低頭看了看那支杏花,花朵擁擁簇簇的開滿了枝椏,殷紅的花瓣里有著嫩黃的花蕊,正隨著輕風微微的擺動。赫連毓還是那般細心,那般體貼,慕微不敢抬頭望他——這杏花分明是赫連毓向旁人證明她的清白,若她真是那般被人毀了名節(jié),堂堂的太原王,又如何肯送花給自己?
溫潤如玉,謙謙君子,慕微心中涌現(xiàn)出深深的歉意,若是在以前,她肯定會毫不猶豫接受了他送上來的花朵,可今日,她卻只覺得別扭,不想伸出手去,因為她明白,這支杏花里邊承載了太多自己無法接受的情意。
她的耳邊仿佛響起了悠長凄婉的塤聲,“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塤樂就如一段咒語,鎖住了她的心。她只有一份情意,已經(jīng)遺落在南燕,再也給不起別人這種深情。
“怎么了?”赫連毓見慕微只是低頭望著那杏花,并不伸出手來接,只覺得心中有幾分焦躁,索性將那捧花枝往慕微手中一送:“慕小姐,這杏花上邊花苞兒多,能養(yǎng)好幾日,你剛剛好可以拿了臨摹。”
慕微抱著那支杏花站在那里,很想將它扔掉,可終究還是沒有下得了這個決心。她朝赫連毓笑了笑:“多謝太原王。”隨手將那杏花交到了秋月手中:“你拿著,回家查到書房的花瓶里邊去。”
秋月在旁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連忙伸手將杏花接了過來,滿臉帶笑道:“這杏花開得這般好看,太原王別院里有個好花匠。”
瞄了一眼慕微,見她臉色依舊是那般淡淡的,秋月心中有幾分不解,最開始她見著慕微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心中還在焦急,不知道自家小姐究竟在想什么,竟然連太原王送的花兒都不接。要知道太原王這般做,肯定不止是送花的意思,湖畔那邊多少人瞧著這里,太原王分明是在向那些人示威,千萬不可再閑言碎語的議論自家小姐。
秋月抱著杏花轉(zhuǎn)臉望了望湖畔那邊,就見不知多少雙眼睛都在往這邊看了過來,那眼神里不少都帶著妒恨,秋月心中十分開心,舉起花枝盈盈一笑,這才快步跟上了慕微。
走在赫連毓與慕微身后,秋月只覺得很是賞心悅目,湖畔金絲柳不住的迎風招展,湖泊里邊波光萬點,就如金梭銀線般耀耀生輝,走在湖畔的兩個人,男的如玉樹臨風,女的如嬌花照水,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秋月偷偷的笑了起來,除了自家小姐,誰還配得上太原王做他的王妃?
流光容易把人拋,日頭很快就從東邊轉(zhuǎn)到了西天,眼見著夕陽慢慢的要沉下去了,太原王府別院門口的馬車漸漸的少了,寶馬雕車香滿路,一地的花瓣零落在車轍里,又隨著那車輪滾動飄揚起來。
“慕老夫人。”赫連毓望著花白頭發(fā)的慕老夫人,年輕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沮喪:“我想錯了,原來她們都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良善。”
慕老夫人微笑著搖了搖頭:“不,你做得很好,已經(jīng)夠了。”
她坐在花廳里聽著旁人閑聊,大家都在傳言太原王送了杏花給慕二小姐,特別引人關注的是,有位小姐向太原王討要這支杏花,卻被他拒絕了,他說鮮花贈美人,看來在太原王心中,這么多京城貴女里,只有慕二小姐才是美人。
“看起來慕二小姐或許沒有傳言里那般糟糕。”有人用極細的聲音在談論:“慕二小姐是太原王接回來的,她究竟有沒有失了名節(jié),太原王還不知道?”
“可不是呢,太原王竟然還親自送花給慕二小姐,若是她真是如傳言中失了清白,太原王為何還會去送花?”有位夫人坐得端端正正,臉上有著憤憤然的神色:“那些喜歡亂嚼舌根子的人,自然是看不得旁人好,慕二小姐美貌聰慧,她們心中嫉妒,就拼命詆毀了。”
旁邊有人連連點頭稱是:“還是陳夫人看得透徹。”心中卻暗暗又添了一句,陳夫人幾個女兒都出閣了,自然不用來詆毀慕二小姐為自己的女兒掙機會了。
慕老夫人雖然年紀大了,可依舊耳聰目明,瞧著似乎正在閉目養(yǎng)神,可那些議論卻一點也沒有錯過,這太原王對自己微丫頭,實在是上心。
“慕老夫人,真的嗎?”赫連毓有幾分驚喜:“我聽著他們都在詆毀慕二小姐,我心中便很是難受,都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了,若他們是男人,盡管可以好好的去打一架,打得她們不敢再開口胡說八道,可偏偏她們都是女人!”
她們不僅是女人,而且是他親自下的帖子請來的貴賓,她們的夫君都是大虞有名望的達官貴人,若是他對這群夫人揮拳相向,恐怕第二日京城里都會傳言太原王得了失心瘋,那個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已經(jīng)不復存在。
“已經(jīng)有好幾位夫人都相信了微丫頭的清白,以后慢慢的流言會越來越少。”慕老夫人朝赫連毓笑了笑:“多謝你,太原王。”
赫連毓的一雙眼睛出神的望著慕微,慕老夫人瞧著心中既是歡喜又是惆悵,赫連毓對于微丫頭的情意,她早兩年便已經(jīng)看出來了。對于赫連毓,慕老夫人從心底里是一百個贊成的,家世好,人品又好,這樣的孫女婿,打著燈籠也難找得到,只是這親事卻有些麻煩,還不知道能不能穩(wěn)妥的定下來。
大虞講究些的貴族人家,從來便沒有親兄弟娶親姐妹的道理,最多是堂兄弟堂姐妹或者是表兄妹之類的。可赫連毓是皇上的弟弟,而慕瑛卻是皇上的昭儀,若是講這規(guī)矩,赫連毓與慕微便沒有什么可能了。
只是慕家不是尋常人家,自然也不能按尋常規(guī)矩辦事。慕老夫人被甘媽媽扶著上車時,看了看俊眉朗目站在那里,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怎么樣也要將這天生的一對湊到一起去。
“小姐。”秋月喜滋滋捧著那支杏花看個不歇:“這杏花真美。”
“丟了。”慕微淡淡的吩咐了一聲,轉(zhuǎn)身朝內(nèi)室那邊走了過去。
“丟了?”秋月吃了一驚,抱著那杏花走到慕微面前,舉起那花枝朝慕微搖了搖:“這可是太原王送給小姐的,怎么能隨意丟棄呢?”
慕微瞧著秋月那急切的眼神,有些無語,可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她。滿枝艷麗的顏色在她面前不斷的晃動著,慕微的心中有幾分焦躁,一種很壓抑卻不能說出口的無力感深深的浸入了她的每一寸肌膚,讓她都快說不出話來。
“既然我吩咐的話你都不聽,那你便按著你的想法去做罷。”慕微沒有法子向秋月解釋自己不想要這支杏花的原因,瞥了秋月一眼,轉(zhuǎn)過身去。
秋月有些迷惑的看著慕微的背影,她看了看手中的杏花,堅決的搖了搖頭:“不能丟,這可是太原王送給小姐的一片心意,要是過兩日太原王來府里,發(fā)現(xiàn)小姐將杏花給扔了,心中肯定會不舒服。”
她抱著杏花踏入了書房,數(shù)片花瓣隨著她的走動輕輕飄落了下來,地上有點點嫣紅,似乎是誰心頭上滴出來的胭脂血,又似乎是長亭那處的殘春,點點盡是離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