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瓊蕓去東小院看過她幾回。周氏臥在床上,中間腰腹高高隆起像個球,見到瓊蕓來了才艱難地抬頭出聲請安。瓊蕓自然不會讓她下床,問過起居飲食略坐坐就走了。
生產那天,瓊蕓沒想到自己居然比她還緊張。周氏在里間高一聲低一聲地哼哼唧唧,瓊蕓就坐在外頭的塌上等著:“這么久了,怎么還沒生出來?貝勒爺呢?他怎么還不回來?”
劉嬤嬤身經百戰,在旁邊低聲勸慰:“福晉別急,婦人生頭胎,短則三四個時辰,長的話一天一夜也是有的。耗在這里,您的身體也受不住,要不先回去歇歇?沒準兒等您醒來,周格格便給咱們府上生了個大胖小子?!?
瓊蕓搖頭:“讓我回去躺在床上也睡不著,不如在這里等著,也放心些?!彼S手指了個丫頭,命令道:“再遣人去找,找到了便趕回來說一聲。”
瓊蕓下了塌,趿拉著鞋往里間走,繞過屏風,便看見兩個粗壯的婆子架著周氏在地上來回慢慢走。她皺了皺眉,低聲道:“這是做什么?”
產婆過來回話:“福晉,格格肚里的孩子太大。她體質不好又是頭胎,宮口開得慢,所以老婦讓格格下床走走,這樣生得快些。”
周氏雙腿打著顫,腦袋無力耷拉著,半閉著眼,仿佛下一刻就要昏迷。似乎是無意識的,她嘴里還在喊痛,音量卻一聲比一聲低。
瓊蕓就是再沒見識,也知道周氏的狀況不好。她面無表情地回了塌上坐著,眼神示意花蕊過來,偏頭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再去找一個產婆和大夫,要快!”
花蕊點頭,掀開門簾子就跑了出去。她拿了通行令牌,找了一匹馬,駕著馬就沖出了貝勒府。小姐常年生病,花蕊這些年和京城里各個醫術優秀的大夫打過不少交道。她腦子思路清晰,一路朝著張大夫的醫館飛馳而去。
下了馬,她看坐堂的大夫不是張大夫,便知道人在后院。
“唉唉唉,后院閑人免進!姑娘,你有什么事跟我說,我再去找師父。”見到花蕊往后院闖,醫館里的學徒們紛紛上前去攔。
花蕊沒時間管這些虛禮,正兒八經地去請,周氏只怕就要沒了。她掀翻攔路的學徒,口中大喊:“張大夫!我們小姐有請,人命關天的大事,請您幫忙!”
張大夫在院子里曬草藥,一轉頭看見個熟人:“花蕊姑娘怎么來了?”
花蕊握住張大夫的手,著急道:“快,隨我去貝勒府。府上有婦人要生產,孩子一直生不下來,怕是要一尸兩命?!彼贿呎f,一邊拖著張大夫往外頭跑。
張大夫被她一路往外扯,掙也掙不脫,只好解釋:“花蕊姑娘別急,老夫并非千金一方的圣手,老夫醫館的陳大夫才是,除了大夫,咱們還得找個產婆,正好陳大夫的夫人就是產婆。”
花蕊松了手,立馬道歉:“是我魯莽了,不知道陳大夫和他夫人在何處?”
找到人,花蕊搶了醫館的馬車,把陳大夫和產婆塞進馬車里,扔下一句話:“張大夫,馬車借我用用,改日再來賠罪!”
同一時間,瓊蕓已命人拿下了抱琴:“周氏有孕。為了避嫌,也擔心周氏多思,除了飲食、香料和藥材,我素日里從不插手周氏院子里的事,連大夫和產婆,也是任由你們自己去請??墒俏胰f萬沒想到,周氏的下人里沒有一個可信的,連她的貼身丫頭也不例外?!?
抱琴跪在地上,強制鎮定:“福晉,奴婢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我們格格有孕,你心中嫉妒要置她于死地,便想著拿奴婢來頂罪嗎?你可以賜死奴婢,卻堵不住府里的悠悠眾口!貝勒爺若是知道福晉這般狠毒,定會為奴婢做主的?!?
聞言,瓊蕓輕輕笑了一聲:“原來這就是你主子的目的?你還真是忠心耿耿,這可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主子想出這么惡毒的主意時,卻不曾對你有半分憐惜之情呢?!彼⑽⒏┥頊惤?,低聲道:“就算你們偽造的證據再充足,貝勒爺也不能休了我。而我,卻真的可以殺了你?!?
瓊蕓直起身,單手靠在桌上支著頭。她看到抱琴的眼神閃爍不定,對今天的事情已明白了七八分。正在思量間,她聽到外頭有馬嘶鳴之聲。
隨即,門簾子掀開,花蕊帶著陳大夫和產婆走了進來?;ㄈ镂⑽⑶ィ骸靶〗?,奴婢信不辱命,把人帶回來了。“
這一去一回到時間,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
這時,抱琴才慌了。怎么會這么快?她看著匆匆走進里間的大夫和產婆,一下子軟倒在地上。
瓊蕓讓花蕊上前,取出帕子為她擦額頭思汗,溫聲笑道:“辛苦你了,去旁邊坐坐歇會兒吧。”
花蕊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小姐,奴婢太著急,一路撞翻些攤子。到時候苦主找上門,咱們可能要賠不少錢?!?
花枝忍不住笑了:“多大事?只要沒撞到人,一切都好說。”
花蕊連連擺手:“沒有沒有,這個我心里有數的,不敢撞到人?!?
言笑晏晏間,陳大夫出來回話:“孩子在腹中長得太大了,生不下來。她羊水都破了,還被人拖著在地上走,若是老夫再晚來兩刻鐘,華佗在世也救不回來。”
瓊蕓:“言下之意,人和孩子現在還有救咯?”
陳大夫點頭:“老夫替她把脈,脈象虛浮無力,怕是一直沒有進食。當務之急是用參湯吊住命,再吃些好克化的食物補充體力。老夫再給她開一劑催生湯,讓老夫的夫人協助生產便可?!?
瓊蕓下了塌,朝陳大夫福禮。陳大夫連忙側身度過,只受了瓊蕓半禮。
“那她和孩子的性命,我就交到大夫手中了。請大夫全力以赴,若母子平安,定酬以重謝?!?
月上柳梢,歷經四個時辰,孩子終于被生了下來。
“恭喜福晉,是位小格格?!?
聞言,正院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氣。瓊蕓盡管沒表現出來,可是她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也是悄悄松了一口氣的。隨即,她便自嘲般笑了笑。她明明是從現代過來的,最討厭的便是重男輕女之人。如今,自己卻和他們一樣,對待男孩兒和女孩兒有了不同的態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男孩兒能威脅她的地位,女孩兒卻不能。
產婆抱著洗干凈裹上襁褓的嬰兒過來。瓊蕓掀開孩子頭上的小被子看了看。這小格格在她額娘肚子里被養的真好,小臉胖嘟嘟的,白里透紅,她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瓊蕓微微偏頭靠近,能聽見她孱弱又充滿了生機的呼吸聲,感受到脆弱但生氣勃勃的新生命。
瓊蕓翹起有指甲的手指,用大拇指輕輕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即使她不是瓊蕓所生,瓊蕓此時也難以避免地對她產生了一些愛憐之情:“把孩子放在周氏床頭吧,她醒來那一刻便能看見自己的孩子,心中定是高興的。”
忙活了一整天,瓊蕓也累了。她沒有胃口吃飯,簡單洗漱一下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熟了。半夜里,房間里闖進來一個人。她被人活生生給搖醒:“爺看到孩子了,她那么壯實,氣色那么好。瓊蕓,這段日子辛苦你了,謝謝你。”
瓊蕓最討厭的便是睡到半途被人強行叫醒,偏偏這位爺興奮起來什么都不顧。他也不是第一回做這種事了。她半睜著眼,忍著起床氣:“謝妾身做什么?孩子又不是妾身生的。”
平貝勒卻一把把瓊蕓抱在懷里:“孩子哪個女人都能生。能讓孩子平安活下來,卻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爺在宮里長大,還能不知道這些么?!?
說實話,瓊蕓還真有那么一點感動。這是對她工作的認可。她低聲道:“母親懷胎十月,一朝臨盆,鬼門關里走過一遭才能生下孩子,妾身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周格格才是最辛苦的。貝勒爺此刻應當陪著她。”快去陪她吧,不然還在這里聒噪,瓊蕓還想接著睡呢。
平貝勒捧著瓊蕓的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這才踩著被子下了床,急沖沖地出了院子。
瓊蕓躺回去,將被子拉過頭想繼續睡,卻忽然發現哪里不對。她想了一遍平貝勒的動作,重新坐起來,大聲道:“花枝,掌燈?!?
明亮的燭火照亮了整個屋子,床鋪上的黑色腳印就顯得格外明顯。也不知道平貝勒是從什么地方趕回來的,鞋底全是泥,半點沒拉地全蹭在了瓊蕓被子上。
瓊蕓當場就綠了臉,氣得抄起枕頭就砸在地上。
這個不省心的臭男人!
第二天天不亮,花枝又過來報:周氏不知道抽什么瘋,醒了不顧身子就跑來正院跪著,求福晉見她一面。
花枝還真不想通稟,但她怕周氏倒在正院里,傳出福晉苛待貝勒爺房里人的傳聞,只好不情不愿地喊醒了瓊蕓。
不能對平貝勒發脾氣,瓊蕓還忌憚一個格格不成?她披著頭發歪在榻上,渾身上下散發著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氣,連眼神都不肯分給周氏半分:“剛生了孩子不好好在屋里歇著,跑來正院做什么?”
周氏披頭散發,膝行兩步上前抓住瓊蕓的腳:“福晉救我,貴妃要殺我?!?
瓊蕓驀地睜開眼睛,直起身盯著周氏:“你說什么?”
周氏全身都在發抖:“往日的飯食補藥,都是抱琴親自主持的,也是她勸我多吃多補少走動,產婆和大夫也是她去請的。到了今日,我才知道,孩子長得太大是生不下來的。甚至昨天生產,產婆也是時時想著不留痕跡地讓我去死。貴妃半點不在乎我的性命,亦不在乎這個孩子的性命。只要能動搖福晉你的地位,她不惜任何代價。若是從前,我一條賤命沒了就沒了,可是我現在有了孩子,就不能再讓貴妃這般輕賤。福晉,求求你救救我,日后我必定以福晉馬首是瞻,當牛做馬,為奴為婢?!?
瓊蕓這才明白,周氏是拜山頭來了。不過瞧她樣子,像是真心的。看來昨天,周氏嚇破了膽。她指了指小桌旁邊的塌:“坐?!?
周氏這才起身,用手拭去臉上的眼淚,低眉垂眼地坐上了塌。
瓊蕓吩咐丫頭:“給周格格拿條小被子來蓋上。眼看入了秋,你剛生了孩子就跪在院里,小心落下毛病?!?
花芽抱著小被子過來,展開鋪在周氏腿上,又給她往上拉了拉。
周氏笑著朝花芽點了點頭:“福晉屋里的丫頭都挺會照顧人。”
瓊蕓苦笑一聲:“還不是因為我這破身子,連累得我屋里的丫頭們辛苦?!?
周氏討好道:“福晉吉人天相,好好調養幾年,身體會好的,孩子也會有的?!?
瓊蕓頷首:“承你吉言。除了抱琴,你院子里還有哪些是貴妃的人?”
周氏思量片刻,猶豫道:“我也不確定?!?
“既如此,我便重新給你安排個貼身丫頭吧。格格還小,一場風寒便能要了她的命,周格格,你這個親額娘,要上心吶?!?
周氏忙不迭地點頭。
瓊蕓隨手拿起小炕桌上擺著的橘子剝起來:“我對你沒什么要求,抱著你的孩子好好在院子過日子就是了。貴妃讓你傳消息你便傳,讓你做事你便做,只一樣,都要先報到我這里來?!?
花萼牽著一個矮胖的小姑娘進來。小姑娘見找人就主動給瓊蕓請安,看起來甚為乖巧。瓊蕓讓她近前,把剝好的橘子放在她手里,摸著她的腦袋問周氏:“你還記得這個丫頭嗎?”
周氏覺得此人頗為面善,可是一時之間想不出具體的名字。
瓊蕓笑了笑:“一年前,我首次清查后院,這丫頭被人懲罰擦地,干到了大半夜,被我抓了個正著。這孩子原是你院里的,如今便還了你做貼身丫頭吧,雖然年紀小,可正是因為這樣,感情才培養的起來?!?
周氏盯著小姑娘看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了:“是墩子?!?
瓊蕓點頭:“重新起個名兒吧,格格身邊的大丫頭,叫這個名字也太寒磣了?!闭f完,她又摸了摸墩子的頭,叫花萼把人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