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 長春宮裡掌起了燈。
馮答應坐在桌子邊,對著燭火一針一線地繡著。
彩月端著碗熱茶進了屋:“屋裡燭火暗仔細傷了眼睛,小主歇歇吧, 喝口熱茶。”
馮答應放下繡花繃子:“皇上今天翻的誰的牌子?”
彩月低下頭:“皇上去了坤寧宮。”她似乎想要安慰馮答應:“皇上坤寧宮實屬尋常, 只要沒去錢常在那裡就行了。”
馮答應不言語, 又拿起繡花繃子捏著針在燭火下刺繡。
彩月看這明黃色的緞子, 便知道小主是給皇上繡的。她心中暗暗嘆氣, 小主性子溫和,自入宮得寵後便總是被錢常在欺負,終於忍無可忍了在御花園反擊了一次, 給了錢常在一點教訓。誰知她竟然懷孕了,立即分薄了小主的聖寵。老天真是不開眼。
直至深夜月上中天, 馮答應終於將香囊繡好了。她拿著香囊左看右看, 仔細尋找是否還有不妥的地方。檢查了半天, 馮答應終於滿意了,她放下香囊, 這才覺得脖子和肩膀痛極了。
彩月連忙上前爲她捏肩捶背,舒緩疼痛。
“彩月,你說明天我將這香囊送給皇上。皇上見了之後,會不會想起我呢?”
“會的,肯定會的。這些都是小主的心意。”
“我還記得皇上第一次見我繡的扇墜, 頗爲新奇。我問皇上, 難道皇后沒有給他繡過貼身物什嗎?皇上說, 皇后不會女紅。我便知道, 這是我的機會。於是我給他繡了香囊、扇墜、鞋襪和貼身衣裳。皇后端莊大氣, 定不會有這樣貼心細緻的小兒女心腸。皇上果然受用,總是來我這裡。可惜錢盈盈一懷孕, 皇上就把我忘了。”馮答應說著說著,漸漸落寞。
彩月連忙安慰她:“小主還年輕,只要恩寵還在,錢常在能懷孕,小主便不能懷嗎?咱們耐住性子,以後肯定有好日子過的。”
彩月的安慰略顯無力,可眼下她們唯有這般自欺欺人。
“小主,累了一天,快去歇息吧。整個長春宮,只有咱們屋裡還亮著燈呢。”
馮答應向外頭看了一眼,正殿和西配殿果然黑漆漆的。她嘆了口氣:“有個孩子真好,萬事不上心,守著孩子過日子就成了。”
馮答應躺在牀上,一晚上都沒有怎麼睡著。錢常在懷孕一事像巨大陰影籠罩在她心頭,她總是懸著心,覺得兩個月後災禍會撕破陰影鑽出來,降臨到她的頭上。爲此,她日夜難安,唯有想盡辦法抓住聖上的寵愛,才能稍稍緩解。
天還沒亮,馮答應就醒了。她急著給皇上送香囊。算算時辰,皇上應該還在坤寧宮。她自然不敢給皇后找不痛快,只能抓著香囊焦急地等皇上回乾清宮,連早膳都沒吃幾口。
她看著滴漏,反覆計算時間,終於感覺差不多了:“彩月,去乾清宮。”
馮答應老遠便看見李興守著門外,她走到近前:“嬪妾求見皇上,勞煩公公通傳。“
李興自是認得這位新受寵的小主。他點點頭:“您在此稍後。”
過了一會兒,李興出來了:“小主,皇上有事在與朝臣商議,此時不方便見您。要不您改日再來?”
馮答應也知道沒那麼容易見到皇上,於是讓彩月遞上香囊:“這是嬪妾爲皇上繡的,勞煩公公代爲遞交。”
李興收了香囊:“小主放心。待皇上辦完了正事,奴才一定替您呈給皇上。”
馮答應點點頭,看了乾清宮緊閉的大門一眼,轉身往長春宮走。
經過翊坤宮的時候,她發現玉常在站在門口,於是微微屈膝行禮:“見過玉常在。”
玉常在笑道:“妹妹不必如此多禮。今日天氣不錯,妹妹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御花園坐坐?”
說起御花園,馮答應沉默,短時間內她實在不想再去那裡。
玉常在見狀,丟出了餌料:“妹妹這是去求見皇上了?一定被拒之門外吧。”她看見馮答應變了臉色,也不多賣關子:“妹妹可能不知道,皇上要開恩科,遴選天下學子入朝爲官。除了去看看有孕的錢常在,皇上這段時間多半都待在坤寧宮,和皇后商量科舉一事,不會來見你的。”
馮答應愣神片刻:“祖宗有訓,後宮不得干政。”
玉常在無所謂地笑了笑:“皇后有沒有干政,皇上說了纔算。更何況咱們也沒有鑽在坤寧宮牀底下,怎麼知道這對夫妻私底下說了什麼呢?其實姐姐只想告訴你,但凡皇上有正事,是不會理會咱們這些小魚小蝦的,不用多費心思了。”
玉常在笑道:“走吧,咱們去御花園坐坐。”
御花園萬春亭是個四面敞開又挺高的亭子。坐在這個亭子裡,但凡注意些,就能看到四周是否有人靠近,因而是個很好的密談的地方。
短短一個月內,馮答應又回到了這個地方,心緒有些複雜。
“錢常在禁足之後,妹妹的日子好過許多了吧?”
“姐姐今日就是爲了來笑話嬪妾的麼?”
玉常在扯著嘴角笑容森森:“自然不是。其實姐姐對你的遭遇感同身受,同爲得皇上恩寵的嬪妃,妹妹你受錢常在的氣,姐姐我受婉妃的氣,只不過妹妹和錢常在不在一個宮裡,因而鬧得人盡皆知。而我和婉妃同在翊坤宮,平日裡任憑受了多少屈辱折磨也不會讓人知道呢。”
“你……”馮答應動容,怎麼你還笑得如此燦爛?
玉常在彷彿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笑又能怎麼辦?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妃,我是常在,我們之間隔著天塹。即使我全力抗爭,也不過蚍蜉撼樹罷了。所以我只有忍,只有笑,慢慢地熬著日子。”更何況額娘還在府裡,她再不甘心,也得老實聽命。
“倒也不用如此同情的眼神看我。”玉常在放下嘴角,溫和道,“其實姐姐今日來只是想提醒你,憑藉錢常在的恩寵,她若生下皇上登基後第一子,必能晉位爲貴人。妹妹你原來只比她低一級,她就那樣折辱你,若是她高你兩級,豈不是要給你更多氣受。”
馮答應白了臉,身體搖搖欲墜:“嬪妾又能如何,不過只有忍耐罷了。”
“忍耐?”玉常在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妹妹莫不是忘了萬春亭裡發生的事情吧?錢常在因爲此事對你恨之入骨,等兩個月後禁足解了,她挺著個肚子,隨意碰瓷你一下,污衊你蓄意謀害皇嗣。以皇后的威嚴,妹妹日後怕不是要在冷宮裡度過餘生了。”
馮答應連連否認,她想過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卻從未想過被打入冷宮。
“不、不!皇后公正嚴明,她會查清真相的。”
玉常在點頭:“也許吧,但是還有皇上。錢常在到時候捧著肚子一撒嬌,皇上沒準兒就允了。妹妹,皇上有多少日子沒去你屋裡,你心裡該有數吧。”
馮答應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連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未察覺:“不,我不要進冷宮。我不要進冷宮!”她伸手抓住玉常在寬大的袖子:“姐姐,你幫幫我,求你幫幫我。”
玉常在不動如山:“姐姐自身難保,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不過,要是錢常在肚子裡的這個孩子生不下來就好了。”
馮答應鬆開手,盯著玉常在:“你是說……”
玉常在起身,避開她的目光:“我什麼都沒說。”她看了看四周:“出來這麼久,我身上也乏了,妹妹,我就先回去了。”
馮答應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腦子裡反覆響起玉常在所說的話。
要是孩子生不不來就好了……
要是孩子生不下來就好了……
是啊,若是沒有孩子,錢盈盈那個蠢貨怎麼跟她爭……
馮答應恍惚著,一頭扎入了長春宮。
她坐在凳子上,出神了很久很久,久到金烏西墜,玉兔東昇。
彩月戰戰兢兢地進屋稟告:“小主,皇上今晚去了錢常在那裡。”
馮答應腦中那根一直繃緊的弦,斷了。
要想除去錢常在肚子裡的孩子,馮答應首先想到的就是下藥。將藥粉子散在湯羹裡,用湯匙攪一攪,便什麼都看不出來了。可是誰天生都不是想著去害人的,她手裡哪有預備這樣的藥呢?沒奈何,她吩咐彩月想辦法從宮外弄一點進來。
有人的地方,就有慾望。宮規劃出來的黑白界限中間永遠流淌著灰色地帶,私底下各種各樣的物品流入流出紫禁城從來沒有停止過。
小李子入宮不到五年,年紀小,資歷輕,又沒什麼背景,被分配著做些灑掃搬運等又苦又累的活計。後來他攢了些銀子,瞅著機會拜了打掃處一位首領老太監爲乾爹。老太監便把打掃處最有油水的活計分給了他做——運水。從此以後,他的地位扶搖直上,旁的太監宮女湊上來不是喊哥哥就是喊爺爺。
太后皇上皇后以及後宮有權有勢的妃嬪,吃的並不是井水,而是來自西郊玉泉山的泉水。這泉水輕盈透澈甘甜,品質遠遠優於井水。每日子時,他就要拿著牌子出宮,帶著一隊侍衛趕著空的運水車去西郊玉泉山,在寅時將泉水運回宮中。
這就意味著他每天都有正當理由出宮。
無數想帶東西出宮的或者想從宮裡帶東西進來的人,都要來求他,中間少不了銀錢賄賂。他將每月得來的銀錢分了七成給乾爹,三成留給自己。乾爹滿意,他的差事穩了,日子就過得風生水起。
彩月也是託了好些個人情纔打聽到小李子這裡。她把一大包銀子塞到小李子手裡:“李公公,我想請您從宮外幫忙帶些東西回來。”
她話剛開了個頭,小李子就把銀子塞了回去,連連搖頭。
彩月急了:“爲什麼,李公公可是嫌銀錢太少?我現在手頭緊,湊不出那麼多,等下個月了,我能再加。”
小李子摸了摸日漸消瘦的圓肚皮:“不是因爲這個。彩月姑娘有所不知,自從鍾粹宮那位錢小主懷了孕,皇后娘娘就下了旨嚴查宮禁。灑家每次出入宮門,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要被查一遍,如果搜出了什麼夾帶,直接拉出去打板子。這種情況下,你給我多少銀子,我也不敢辦吶。”
彩月有些晃神:“守宮禁的侍衛就不能擡擡手麼?”
小李子嘆了口氣:“不瞞你說,以前灑家每次出入宮門,侍衛那邊少不了打點,人家也是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惜皇后派了紅玉姑娘過來巡查,冷不丁就帶著幾個太監嬤嬤站在宮門外頭,憑著皇后懿旨把侍衛放出宮的人再查一遍。若是叫紅玉姑娘查出了什麼,守宮門的侍衛直接革職查辦。現如今,灑家就是給再多銀子都沒用了。”
小李子瞧著彩月失魂落魄的樣子,出言安慰:“不過灑家也是打聽到一些有用消息的,等錢小主誕下皇嗣,紅玉姑娘就不會再來巡查啦。你要是不著急,過半年再來,灑家保證給你把東西帶進來。”
彩月謝了李公公,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將事情原委告訴了馮答應。
馮答應驚訝之餘竟覺得合乎常理。在她的印象中,皇后就是這樣細緻又穩當的人。
“大約所有出入後宮的宮禁,皇后都打過招呼了,這條路是斷了。”她想了想,“你去一趟御藥房,就說本宮手背不小心磕在桌角上腫了,需要些抓一包活血化瘀的藥材。”桃仁,紅花等通常是活血化瘀的主藥。
彩月點了點頭出去了。
大約一個時辰過後,彩月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這次她的頭低得更低:“小主,御藥房說,皇后娘娘下了旨,抓藥要有太醫開的藥方。而且奴婢在御藥房看了一會兒,發現即便是拿了太醫開的藥方,御藥房也是把藥材磨成粉混合在一起給的。若是想從中挑出什麼藥材做他用,是不可能的。”
馮答應怔住了。
她是起了不好的心思,卻沒想到踏上做壞人的第一步就這麼難。這位睿智的皇后娘娘彷彿把什麼都想到了,事事做在她的前頭,讓她想弄一包打胎藥都那麼難。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使得馮答應開始猶豫,要不要拋開一切墜入十惡不赦的深淵?
她原來總是想著,若是錢常在生下孩子,自己便沒了活路。
如今的困難卻讓她開始猶豫,也許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實在不行,她問問……皇后娘娘?也許,皇后娘娘願意幫她呢?
彩月看著馮答應的臉色變了又變:“小主?”
馮答應回過神,揮揮手:“你先下去吧,讓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