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星變的緣故, 皇家的除夕夜宴並未大辦。依舊是衆人齊聚在仁壽宮, 變著法子討得周太皇太后歡心。周太皇太后倒也並不吝嗇笑意, 滿臉慈愛地望著滿堂子孫,目光落在帝后身上時,卻不由得微微一凝。
“母后。”重慶大長公主瞧出了她的情緒正發生著微妙的變化,溫聲勸道, “這般喜慶的日子,母后何苦想那些不愉快之事呢?而且, 兒孫自有兒孫福, 何不由得他們過自己的日子?當年先帝年近三十無子, 後來不也有了這麼多兒女麼?由此可見, 兒女的緣分甚爲奇妙, 指不定甚麼時候便來了呢。”
聽了她的話,周太皇太后輕嗔道:“渾說甚麼呢?當年你弟弟年近三十膝下無子,連女兒都會被萬氏那毒婦害死, 那幾年我心裡究竟有多煎熬,你還不知道麼?那可真是日日夜夜都替他擔心啊,幾年熬過去後,頭髮都愁白了。正因爲那幾年太難熬了,我纔不想再度經歷那樣的日子了啊。”
“母后著急,皇帝和皇后心裡只會更急;母后煎熬, 他們倆也只會比母后更煎熬。若是因此而愁壞了身子骨,反倒是得不償失了。”重慶大長公主徐徐道,“這大半年來, 他們不是按著母后所言,時常去拜佛求子麼?母后且安心罷,指不定甚麼時候,佛祖便顯靈了呢?”
周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嘆道:“被你一說,我倒是像個不容人的惡婆婆了。”她原本還想著,去年剛進的新宮人都已經/調/教/好了,其中還有長得與皇后頗像的女子,送到乾清宮去說不定便能受到寵幸。可經女兒勸解後,她難得有些猶疑起來。
宮人是必須送的,但眼下送過去合適麼?皇帝與皇后拜佛求子正是關鍵之時,即使將這些宮人送過去,想必也不會令皇帝多看一眼。如果她們也與從前那些宮人一樣,都被送去清寧宮裡養著,送不送並無區別。倒不如等到……更合適的時候,讓這些宮人乘虛而入,更有可能受寵。
至於是什麼時候,那便須得看皇帝與皇后是不是如他們所說的那般情比金堅了。在她看來,世上根本沒有能夠從一而終的男子,孫兒也不會例外。便是心裡想從一而終,也未必不會對旁的女子起心動念。不過,她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讓孫兒早些擁有子嗣,也並不只因傳承國祚、穩固帝位以及想見幼子等種種原因。她心底還藏著深深的憂慮,只是這憂慮卻無法對任何人言道——
雖說太醫與女醫都信誓旦旦帝后兩人的身體無恙,可遲遲生不出子嗣來,那還叫無恙麼?兩人遲遲沒有消息,一方面她覺得可能是皇后無法生育,但另一方面她也同樣懷疑是孫兒的身子骨已經被萬氏那毒婦毀掉了。孫兒自幼體弱多病,應當就是當年胎中便中毒虛弱之故。若想驗證她的猜測,自然只能讓孫兒接觸更多的女子,才能斷定究竟是誰的緣故。如是前者,尚可期待其他女子誕育皇子皇女;若是後者……
直至除夕夜宴結束,周太皇太后也並未有任何出乎人意料的舉動。她身後一字排開的新宮人們反倒是難掩自己的小心思,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年輕的皇帝陛下身上,時不時地便流露出欲說還休的羞怯模樣。幸而她們已經從前輩身上吸取了教訓,並不敢太過外露,依舊在恪守禮儀的邊緣。否則,她們的下場恐怕只會與前輩們同樣了。
夜宴結束後,除了重慶大長公主留在仁壽宮陪伴周太皇太后外,諸位大長公主與駙馬都告辭出宮了。因年紀大了,不能繼續熬著守夜,周太皇太后便讓晚輩們都去慈壽宮,陪著王太后一起守夜。
王太后笑道:“託母后的福,慈壽宮難得這般熱鬧呢。”
“你若是喜歡熱鬧的性子,慈壽宮便不是眼下的模樣了。”周太皇太后道,扶著重慶大長公主回了寢宮。同樣住在仁壽宮的英廟太妃們有年紀較大的也回了寢殿,年紀輕些的不想錯過熱鬧的氣氛,便隨著去了慈壽宮。
在慈壽宮裡,朱祐樘與張清皎便自在多了。兩人領著皇弟皇妹們一起頑耍,長輩們在旁邊看得樂呵呵的,每人臉上都洋溢著笑意。直到臨近三更時分,大家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一同等著歲末交替之時。
子時正過去,弘治四年便來了。
衆人紛紛向王太后告退,各自回寢宮歇息。因星變之故,朱祐樘已經免了元日的羣臣賜宴,太皇太后、皇太后與皇后也免了命婦朝賀。不過,凌晨時分的元日大朝卻是免不了的。且元日大朝素來最爲隆重,須得著玄衣纁裳,至少必須提前一個時辰沐浴更衣。換而言之,衆人都能好好休息,唯獨朱祐樘在一個時辰後便要準備上朝了。
於是,回到坤寧宮後,張清皎便催著朱祐樘趕緊小憩片刻:“元日大朝且累著呢,萬歲爺還是稍稍休息一會兒罷,否則會經受不住的。”
朱祐樘笑望著她,伸手將她攬進懷裡:“方纔頑得太興奮了,眼下還精神得很呢,便是閉上眼怕是也睡不著。倒不如你陪我說說話,如何?若是你覺得困了,只管睡就是了,我在旁邊看看書。”
“即使睡不著,只閉著眼也好。”張清皎將手掌按在他的雙眼上,“總歸只需甚麼都不想,精神放鬆些,也算是短暫的休憩過了。雖說我也很精神,便是陪你說一晚上的話也不累,卻擔心你明天太過疲倦,身體熬不住。”
“你也太小瞧我的身子骨了。這大半年來,我何曾生過甚麼大病?偶感風寒,也不過兩三日便好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從手指縫間窺見一絲光芒,覆蓋在眼上的溫暖卻令人禁不住想要微笑。朱祐樘擡起手,將自己的手掌覆在自家卿卿的手背上,暖意更甚了:“放心罷,元日大朝頂多不過是半日罷了,而且泰半時候我都坐著,不會覺得累。”
“真的麼?”
“真的。每年都如此,只需跟著禮官行事即可,一舉一動都有人提醒,根本不費腦筋。”
“那你想與我說甚麼話?不管你想說甚麼,我都奉陪。”張清皎這才安心地依偎在他懷裡,改爲用雙手環住他的腰肢。兩人親密無間地擁抱在一起,很是自然地便尋著了最佳的姿勢,就彷彿他們已經像這樣擁抱了許多年似的。
“說來,咱們成婚已經將近整整四年了罷……”朱祐樘道,“有時候,我總覺得,我們不像是才成婚四年,反倒是像相處了一輩子似的。可奇妙的是,即使已經相處了一輩子,每回見到卿卿的時候,我依然歡喜得無法自已。”
“我也是如此。有時覺得你已經是我的家人,彼此熟悉得就像是自己一樣了;有時候又會覺得,怎麼看你都看不夠。”張清皎輕聲接道,“還有些時候,覺得你身上充滿了各種謎團,時不時便能給我驚喜。”
“卿卿何嘗不是如此呢?每回我都覺得,很多事經過卿卿的手來辦,便與尋常人完全不同。也不知你這小腦袋裡是怎麼冒出那麼多新奇念頭的,怎麼所思所想都不按常理來呢?如果有甚麼秘訣,我也想學一學。”
“你不是已經在學了麼?想必如今朝中文武大臣也都有同樣的念頭呢。”
“呵呵,或許是罷。不過,他們的感受,必定不及我深刻。當然,若能循序漸進,等到習慣之後,日後想必他們便不會那麼輕易被卿卿的奇思妙想所震驚了。”
“那便有勞你了。”
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朱祐樘又道:“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不知四十年後的我們,又會是什麼模樣?”
張清皎想了想,道:“四十年後的我們早已經年華老去,滿頭銀髮,渾身都是褶子。說不得,我們連走路都會有些顫顫巍巍的。就連外出散步,兩人也得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外挪。這個說小心地上滑,那個說走慢些……”
聽著聽著,朱祐樘不由得勾起脣角:“即使滿頭銀髮,渾身都是褶子,我也依然心悅卿卿,一如當初,一如眼下。”
張清皎怔了怔,將額頭輕輕地抵在他的胸前,低聲道:“你這是犯規。”是啊,可不是犯規麼?明明剛纔都在暢想未來,他卻突如其來地表白了,讓她禁不住再一次臉紅心跳,彷彿熱戀期從來沒有過去一般。
“‘犯規’?犯了哪條規矩?犯了誰定下的規矩?卿卿何時定了不許我說話的規矩,嗯?”朱祐樘笑起來,胸膛輕輕地震動著,“卿卿是害羞了麼?來,讓我看看卿卿羞紅的模樣。這模樣可不怎麼常見,上一回見到,還是在一年之前呢,卿卿便讓我瞧瞧罷。”
擡起下頜的張清皎輕咬著脣,目光盈盈地望著他:“……不是害羞,而是感動。”
朱祐樘凝視著她,垂下眸在她的脣瓣上落下一吻。而後,牀帳緩緩垂下,遮住了裡頭的情濃之狀。唯有時不時響起的輕吟,如同誘人的歌聲般,在周圍輕輕盪漾著,時斷時續,時起時落。
作者有話要說: 包子,已經蒸上了
是的,大家不用懷疑
已經蒸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