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 張清皎并不知唐寅唐伯虎正好生在這個時代, 就像她亦不知王守仁的詳細生平。熟悉的名字乍然出現, 對她而言自然是無比驚喜。畢竟這亦是青史留名的風流才子,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大江南北幾乎無人不知,縱然不過是戲說罷了,她也多少有些好奇真正的對方究竟是甚么樣的人。只可惜驚喜之意才涌上來, “驚”便將“喜”盡數蓋得嚴嚴實實。
朱厚照眨眨眼睛,期盼娘給出解釋。若是娘也無法解釋, 那他便自己去尋找答案。橫豎他也習慣了, 自己發現答案, 自己解決問題, 其實也挺有趣。只是花費的時間長一些, 而且“流連歡場”大約不是甚么好詞,他覺得應該不值得讓自己耗費太多時間去弄明白。
“‘流連歡場’,便是四處尋歡作樂。”因知道自家兒子聰明出眾, 張清皎不打算敷衍他,便與他解釋道,“而且并不是普通的尋歡作樂,而是去秦樓楚館中喝酒聽曲耗費時光。朝廷明文規定,這種地方官員是絕對不能踏足的。踏足便意味著品行有虧,足可丟官去職。”
至于眠花宿柳這種事, 她得想想甚么時候適合給大胖兒子進行性教育。他眼下年紀太小,問起這事兒來也并非對這種事感興趣,只是想弄明白罷了。但等他十三四歲再提又太晚, 總歸得仔細想想。
“那他還考甚么狀元呀,遲早都會丟官的。”朱厚照道,暗暗記下了“秦樓楚館”不是甚么正經地方。戲園子他都能去瞧瞧,聽戲看雜耍爹娘也覺得無妨,但他知道有些事爹娘是不會許他做的。去秦樓楚館喝酒聽曲便是其中一項,和德行緊密相連,正是爹娘最為重視的。
說實話,以朱厚照的性子,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很聰明,也更重視爹娘的感受。為了不讓爹娘失望,他自然不會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就像娘曾經說過,以他的年紀尚且不能明辨每一件事的是是非非,便須得遵守規矩。等他長大了,知道甚么該做甚么不該做,便懂得滿足好奇的邊界是甚么了。在不違背德行的前提下,長大成人之后,他或許可以適當地去這些地方瞧瞧。
“許是他知道為官之后便再也不能去了,所以如今才抓緊時間放肆罷。”張清皎道。她對唐伯虎依舊有些天然的好感,因此盡量“不偏不倚”地給出推論。
朱厚照想想似乎也有道理,都是聰明人,怎么也不可能明知故犯。于是,他轉而滔滔不絕地說起了他的新朋友楊慎:“娘,我今兒還認識了一位朋友。”言辭間對這位比他年長四歲的楊大哥很是推崇。
張清皎并不認識后世被稱為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楊慎,卻知道寫了那首“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楊慎。她正想著此楊慎是否彼楊慎,忽而又記起了朱祐樘曾提過,楊廷和的長子亦是出了名的聰慧。在京城出生,父祖來自成都府,少年才子,同樣符合這三個條件的還會有第二個姓楊的少年么?
眼下看兒子興致勃勃地夸贊自己的新朋友,張清皎自然不會將她的猜想說出口。等到兒子自己發現的時候,或許會很有趣罷。這樣想著,她彎起唇角:“你同他說了自己的名字?”想也知道,若是楊慎小少年得知他是太子殿下,斷然不會與他如此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
朱厚照頓時有些心虛:“我,我給自己取了個假名,叫朱壽。娘,我仔細想過了,在京城里行走交朋友總不好用我自個兒的名字。要是嚇著他們,或者讓他們覺得我高高在上不好親近,就不方便結識朋友了。所以……所以我要是使個假名字,交的朋友就都是沖著喜歡我而來的,而不是因著我的身份。”
“我明白你的顧慮。可是大哥兒,交友貴在坦誠。便是你瞞得一時,也不能瞞得一世。甚么時候該向朋友明言,你心里也該有成算才是。若是知道你的身份,還能與你相知相交,那才是真正的朋友。”
“娘,我能交上故事里說的那種莫逆之交么?”
“怎么不能?你得相信自己,也相信對方。”孩子尚且年幼,她當然不會煞風景地提起往后的君臣之別。若是真有交朋友的緣分,即使成為君臣,應當也能拿捏其中的分寸,那份少時相交的友情定然是不會變的。
朱厚照聽了,頓時越發神采飛揚。他是頭一回結交同齡朋友,心里不知有多高興呢。得了娘的肯定,他嘿嘿笑起來,四處顧盼:“桐桐和弟弟呢?”
“你弟弟聽我說了個故事,便央著桐桐尋著《博物志》給他念了一段。桐桐好不容易找著那段話,兩人便出去忙活了,說是要重現那段話,看看是不是真的。”張清皎扶額道,“我也是見他最近對冰雪感興趣,偶爾才提起來,想不到他對這些如此有興趣。”
“哪本《博物志》?”朱厚照倒是有些興致了,“哪段話?”他進學讀的是三百千與四書五經,便是得了空,讀的也是史書與兵法,從未看過別的雜書。不過,認識楊慎聽他提起各種千奇百怪的雜學之后,他難得覺得所有的學問都挺有意思。
“晉時張華的《博物志》,你爹曾經讀過,便提了一句我說的故事是真的。難為桐桐從里頭尋出了‘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則火生’。二哥兒便拽著她去削冰了。你若得空,替娘去看看,他們倆生起火了沒?”
“好,我這就去。”朱厚照道,轉身就奔去陪弟弟妹妹了。
旁邊的肖尚宮與沈尚儀笑道:“二皇子殿下小小年紀,卻對這些深奧的道理有興趣。便是我們聽起來,都覺得很奇妙呢。”沈尚儀是宮中才女,但她的才華在于精通文史,對這些“雜書”倒是不太清楚。肖尚宮則忙于宮務與經濟庶務,更是連聽都不曾聽過。
“便是我聽來,都覺得難得。”張清皎微微瞇了瞇眼。幼子勝在有質疑的精神,也有窮根究底的執著,這是難得的科學人才。咳咳,不知她將記憶里所剩無幾的那些科學常識都教給這孩子之后,他能走多遠。但無論如何,科學之路總歸須得有人作為先行者。她若能助孩子一臂之力,指不定在這個世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能行得更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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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了楊慎這位朋友后,朱厚照無論是對課業還是對兵法都更為認真。雖說練習騎射依然不放松,但漸漸地他對頑耍之事倒是放開了些,反倒是偶爾愿意陪著弟弟妹妹做些小實驗。對于他而言,這也是一種頑耍的方式。
許是因著有了唐寅,朱厚照與楊慎才交上朋友,他們對唐寅的動向也頗為關注。其實,并不僅僅是他們,京中泰半讀書人都緊緊盯著唐寅。就算他們甚么都不做,只需去讀書人扎堆的地方坐一會兒,便能毫不費力地聽得唐寅的消息。
譬如,這個說,他與朋友徐經又去了哪位學士或者官員家里走動。前陣子就聽說兩人帶了豐厚的禮物上門,如今可不是走得越發近了些?誰知道這些學士名流是對禮物感興趣,還是真正對唐寅刮目相看?
譬如,那個說,他的座師梁儲梁學士忽而被封為了正使,持節前往安南冊封世子為國王。唐寅百般不舍,偏又不自己寫一篇送別文,竟是拿了一兩銀請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寫了一篇文章送給梁學士。雖說這文章寫得確實很精彩,一兩銀定然也換不得程侍郎寫一篇文,聽來像是一段佳話——可在不少人眼里,怎么都能挑出種種毛病來。
等到過了年,眾書生都忙著準備會試,唐寅依舊帶著戲子伶人騎著高頭大馬四處溜達,時常出入名流官員府邸之中。朱厚照瞧著熱鬧,總覺得事情不會因著會試而結束。楊慎看得更精準,對他道:“會試在即,朝廷眼看就要任命主考官了。在這種時候,理應離這些翰林學士與官員遠一些。”
“是啊,不為別的,也該為了避嫌。”朱厚照點頭道,“聽說西涯先生的長子今科要考,西涯先生都辭去了主考官呢。”
楊慎自然也聽說過此事,倒并未懷疑過朱厚照的身份。他也知道,這孩子出身必定不錯,不然如何能得到精心的教養?消息又如此靈通?楊慎小少年從來沒想過打聽打聽各部高官或者翰林院里有沒有姓朱的人家,他結交朋友并非為了對方的家世,這并不重要。
回宮后,朱厚照聽爹娘閑聊,便聽得朱祐樘道:“原本想著任命西涯先生與程先生作為本次會試的主考官。但西涯先生因著李兆先應考,主動地提出避嫌。李兆先科考不易,西涯先生一片慈父之心,我也覺得不能耽誤了他。便只能讓王恕老先生稍忙一忙了,他年紀大,精力不濟,出題便由程先生來罷。”以程敏政的才學,不過是出會試的題目而已,自然不在話下。
朱厚照眨了眨眼,忽然道:“不行,爹,程先生也得避嫌。他和那個狂狷士子唐伯虎走得太近了。要是唐伯虎真中了狀元,別人懷疑他和主考官走得近得了便宜怎么辦?”
作者有話要說: 避嫌這種事兒吧
真是得注意一點
雖然唐伯虎和程敏政來往的時候,也不知道程敏政會是主考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