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哭,可以笑,但是唯獨做不到的就是遺忘。
第一,不可遺忘自己是誰。
第二,不可遺忘愛我們的人和我們愛的人,更不可遺忘我們的仇人。
第三,不可遺忘我們的過去與未來,我們在這世上唯一能相信的只能是我們自己。
【馬西多西亞大陸,極南冰原】
時間按照薩塔洛斯世界的公歷來算,是1600年的8月下旬,這座位于南半球的大陸此刻正是由銀白之晨月所主宰的漫漫寒冬。
同時掌管著深冬與初春的晨月在薩塔洛斯世界里象征著凋零和寂靜,同時也是孕育著生機,開啟下一次萬物重生之門的鑰匙,因此她在神話傳說中往往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形象,這也是她注定比血月和昏月要更為吸引目光的原因之所在。
一百年為一個世紀,作為新世紀的第一年,在人們的心里必定是比其他年份特別的存在。自從全世界統(tǒng)一了公歷的使用之后,各地也陸續(xù)發(fā)展出了自己慶祝新世紀的方法,比如飛翼王國的天空祭典、奧克伍德王國的圣火祭、扎肯諾斯帝國的萬民狂歡還有克羅納帝國的紅蓮祭典。
一般來說,這樣百年一度的盛大祭典雖然最**只有短短幾天的時間,但是其余熱經(jīng)常會持續(xù)數(shù)月之久,以至于到了6月以后,仍然有一些地方能夠看到慶典的影子。
而此時此刻,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在這片冰原上剛剛上演完一場別樣的世紀慶典。
以血為祭。
蒼茫的天地間,一條如山岳般高大的巨龍緩緩踱著步子,他的視線冷漠地掃過綻放著血肉之花的戰(zhàn)場。他的敵人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他們的軀體被無數(shù)鋒利的冰晶所刺穿,大大小小的內(nèi)臟碎塊掛在原本晶瑩的冰晶上,將其染為妖異的鮮紅,在這片白茫茫的天地之中反而顯出一種奇特的美感。
然而,比起殘酷的戰(zhàn)場,更引人矚目的卻是巨龍本身。
除開由下顎到腹部一帶為純白之外,他其余的體表皆為纏繞有紅色紋路的深藍色。作為龍類而言他的體型較為結(jié)實,但是并沒有明顯突出的肌肉輪廓。全身無鱗,抑或者說是以一種光滑堅韌的龍皮取代。他的關(guān)節(jié)部位與人類的極為類似,并且在手臂肘部、腿部、肩胛等部位長有冰藍色結(jié)晶狀外骨刺,令人毫不懷疑其不亞于武器的威力。
縱使沒有鱗甲,在其胸口、小臂、胯部、膝蓋以及尾部等五個部位依然有裝備著同樣霜晶狀的鎧甲型護具。但是似乎并不屬于后天制造的貴金屬防具,而更像是其身體組織的一部分。
他的頭部與標準的龍類無疑,有突出的方正吻部,可以更大幅度扭轉(zhuǎn)的脖頸與標志著其身份象征的龍之雙骨角。紅色雙瞳中黑色瞳仁呈現(xiàn)出細長的野獸形態(tài),仿佛藏著一根針。
背部生有兩對同樣深藍的半晶態(tài)雙翼,此時微微收攏在背后,宛如高傲君王身后的披風。
狄斯抬起頭來,看看遠處淡藍的天空,**地審視著自己的戰(zhàn)果,神情淡漠。
一個小時前他遭遇了目前以來最大的一批屠龍者隊伍,那密密麻麻的數(shù)量即使他看了都有一點心驚——就像一個普通人看到大群的螞蟻那樣——更不用說那些屠龍者還裝備精良,甚至裝備了能夠傷害到他的魔導武器了。
其實狄斯并不是很清楚這些人來討伐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要知道,現(xiàn)在早就不是黑暗而混亂的中世紀了,屠龍不但不能給人們帶來名譽和財富,還會招來更多龍族的報復。如果說是自己作惡……那除了早些的時候他因為那件事的影響而在冰原上捕食過幾個路過的無辜民眾,自己似乎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最初的時候是三三兩兩的屠龍者出現(xiàn),后來敵人越來越多,至于現(xiàn)在的這一次?
狄斯搖搖頭,一萬只螞蟻還是螞蟻,即使他們的裝備足以威脅到普通的巨龍,可是自己的情況確實特殊了一些。
廣闊的冰原很干凈,剛剛發(fā)生的殺戮很快就會被風雪所湮沒,看不出一點痕跡,至少曾經(jīng)自己覺得如此。而現(xiàn)在他明白,那干凈是主觀的,其實它一定很骯臟,像承載自己肉體的這個宇宙一樣骯臟。
他曾經(jīng)對貝魯克菲泰奧說:“連宇宙都是由沙子泥土之類的垃圾構(gòu)建的,還有什么不是垃圾?”
當時貝魯克菲泰奧用很無奈也很溫和的聲音告訴他說:“知道自己是垃圾就不要再羅嗦了。”
狄斯覺得,貝魯克菲泰奧很難說是一般意義上可以被認知的存在,甚至不能夠說他到底能不能用“他”來指代。狄斯一直以來也不明白以自己的性格怎么會和這樣一位矛盾而神秘的存在扯上關(guān)系,就好像深淵中的火焰與高山之巔的冰雪,彼此對立卻又隱隱地和諧。
但無論如何,結(jié)識了他讓狄斯隱約看到了只屬于自己的希望和目標。當然更重要的,自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狄斯用了一個小時,傲然挺立在風雪之中,伴隨著那滲入骨髓的冰冷,在這種美好的感觸下,解決掉了所有的敵人。
舔掉嘴角的血液,狄斯明白吞食智慧生命并不算是什么令人感到愉悅的事情,不過比起發(fā)泄這段時間的不滿,還有獲得情報來說,這種事偶爾為之也不壞。
狄斯當然不是容易情緒化的龍族,但也絕對不會像絕大部分馬西多西亞龍族所遵循的圣龍教會教義那樣,把自己看作圣騎士之類美德的化身。
“靈魂解析成功,記憶已讀取,分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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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斯聽見貝魯克菲泰奧的聲音,隨之是一聲細微的聲音。
雖然看不到,但他知道貝魯克菲泰奧此刻就在他的旁邊,可是他沒有看過去。狄斯忽然奇怪地想,如果看到對方此刻的表情,大概自己會很難承受吧。
“真的嗎?”
“是,你已經(jīng)問了八遍了。”
狄斯嘆了口氣,看著中天之上緩緩降臨的銀白之月的前奏,心里有點疼痛。
他虛無的形體湊到狄斯的臉上,隱隱散發(fā)著冷寂的暖意,這讓后者猛然有種流淚的沖動。
記得以前黃昏的時候,狄斯會和貝魯克菲泰奧觀賞冰原上特有的黃昏景觀,那種壯麗是記憶中不曾有過的。
從某個時刻開始,狄斯喜歡上了黃昏的味道,冰原的黃昏不同于軟綿綿的城市黃昏,天空是奇怪的深藍色,再往遠處,則是火焰般的紅色,橘黃色的云朵像是攪拌了橙汁的棉花,或者說比棉花還要精細一些。
在人跡罕至的冰原深處,他和貝魯克菲泰奧靜靜地注視著又一個白晝的死亡,周圍是冰雪和一種死寂的氣息,天空上的火紅色迂回地漂浮,仔細看就能看出來,它們在不停地移動,像病毒一樣悄悄漫延。
狄斯實際上不確定此刻自己唯一的同伴到底在哪里,天涯海角還是就在咫尺之間?他看不見他摸不到他,但是他知道對方一定可以聽見自己說的話,他知道,一定是這樣。
“說起來,人們貪婪的本性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不管是在哪個世界”。狄斯對同伴說道。
貝魯克菲泰奧沉默了一會兒,狄斯以為他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于是便有點昏昏欲睡。接著他的聲音突然像子彈一樣飛出來,他說:“你說的有道理,因為我也是這樣的啊。”
狄斯用力直起身子,瞬間有些僵硬。他看見蒼穹的橙紅色被污染了,很遠的地方,有恐怖的灰色開始進攻了。從同伴所賦予自己的視角,狄斯仿佛看到有煙從那些敵人的身體里冒出來。那些煙同樣是灰色的,它們是蒼穹邊界的那些灰色的幫手,它們預謀著合伙侵吞天空。
貝魯克菲泰奧什么也沒說,可是狄斯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對方清清楚楚。
狄斯閉上眼睛,注視著他可能的方向,而他注視著遠方,若是有形,現(xiàn)在他必定像是在看某種幻覺那樣,嘴角含著笑。
那些灰色越來越近,它們俘虜了周邊的光亮,狄斯一直很疑惑,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yōu)槭裁疵髦浪麄兊纳峡照谶M行著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而他們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散步、吃飯、看書。
沉默了一會,狄斯罕見而毫無預兆地開口,聲音很低沉。
“貝魯克菲泰奧。”
“在。”
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也許很長了,他們一直在欣賞著天上的那場戰(zhàn)爭,而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很明顯了,因為晨月終于躍上天頂,將自己水銀般的光芒柔和地灑落大地。
這一次沒等到狄斯開口,貝魯克菲泰奧就搶先輕聲說:“明天光明還會復活的。”
然后他忽然問狄斯:“還記得我們剛認識時候的事嗎?我好像都忘記了。”
狄斯猶豫了一會兒,說:“是么,不記得了?我也忘了。”
這時他們周圍的一切顏色開始黯淡下來,斗爭結(jié)束后的荒蕪將他們擠壓在這里。遠處的景物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輪廓,像被處理過的油畫。狄斯的嘴里突然涌出一陣苦澀,他把翅膀展開,尾巴抵住地面,然后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以盡量保持平衡,下巴翹得很高,并看上去堅強一些。
正如之前所說的,狄斯并不理解貝魯克菲泰奧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他似乎很冷酷。不笑,語氣平靜,喜歡獨處,品位很高,經(jīng)常會用機械生物一樣的客觀口吻說話,卻也會使用正常的主觀口吻。最初的時候自己對很多事都不熟悉,總是冒昧地去打擾他,但是他也從未對此表示過不滿。
盡管對方親口承認過來到這里的目標,可是就算狄斯長時間地停留在冰原中,他也完全沒有過催促的意思。狄斯總覺得自己非常被動,不僅僅是因為看不到對方的原因——其實就算能看到對方,他也確信自己沒辦法把握對方的想法。
不過無論如何,狄斯都得承認,從小到大,這位同伴算是最關(guān)心自己的了。
“檢測到生命反應(yīng),在你左腳北偏東24點23度55點98卡拉亞的地方。”
一如既往地精確,狄斯沒在意這個,雖然說要不是貝魯克菲泰奧的提醒,按照自己目前的體型來說,很有可能將對方一腳踩死。更值得他在意的是,為什么還會有生命體出現(xiàn)在這里。
一來這里本身就是人跡罕至之處,扎肯諾斯帝國的開發(fā)還沒到這里,除了那群自不量力的屠龍者沒人會有興趣闖入;二來也絕對不可能有人因為尋寶而跑過來,畢竟在自己的同伴的檢測下,方圓千里之內(nèi)都不存在值得人關(guān)注的地方;最后,腳下那個生命體的能量反應(yīng),非常微弱……簡直不比那些屠龍者好多少。
狄斯心里有點發(fā)冷,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充分領(lǐng)教了屠龍者們的執(zhí)著和智慧,小心點總是沒有錯的。況且……實在得不到有用信息的話,只要一口下去,所有的隱患就都不存在了,任憑那些屠龍者隱藏了多少手段,都不可能再起作用。
想到這里,狄斯微微往回退了半步,俯下身去。
直到很久以后,狄斯還記得那天的冰雪如玉,漫天大雪紛紛揚揚,如易逝的年華一樣匆匆。距離那個血染的祭祀場不遠的地方,他揀到了像一陣風一樣闖進自己生命里的那個人。
那是一位純白色的犬族少年,看年齡不過十二三歲,毛發(fā)和衣服都和冰雪一色,唯有一條鮮紅色的長圍巾系在脖頸之上。他輕閉雙眼縮在雪地上,身體本能地因為寒冷而發(fā)抖。雖然是獸人,卻一點也沒有印象里那種孔武有力的樣子,反倒顯得蒼白而瘦削,隱隱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飄然之感。
狄斯依舊毫不動情,一臉嚴峻地站在一邊冷眼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年。
而他那雙因為近在咫尺而顯得巨大到有些嚇人的紅色瞳孔,也是小暗剛剛蘇醒過來的時候所看到的第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