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青煙嫋嫋升起,蜿蜒伸向天際,化開在白陽下。
範子旭路過田間小村,翻身下馬,去討了一碗水喝,婦人見他只有一臂,心生憐憫,爲他打了一碗豆漿,心疼道:“多喝點吧,不要錢的。”
他回以微笑,一口氣飲完豆漿,婦人慾再去打一碗,他婉拒道:“多謝您的豆漿,我已經飽了。”
婦人微皺著眉,不斷點頭道:“飽了就好,飽了就好,你等會啊,我去給你拿些饅頭。”
婦人轉身進屋,出門卻見範子旭已上馬走遠,忍不住嘆了口氣:“這麼懂事的娃,可惜了。”
從夏府逃出,他本想掩藏幾日再伺機復仇,卻見數不盡的衙役士卒到處翻查,不得已出城而去。
他決定回一趟寧波府,去看看老家,去尋尋記憶。他還欠母親一個道歉。
路途迢迢,馬蹄搖搖,他總覺缺少了些什麼,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
到了寧波府,順著記憶尋去,範府大宅已成平地,連地磚都被撬走,只剩滿地黃土。有一民宅院落立在範府曾經所座。
他便下了馬,看了眼茅草雨棚,將馬拴在院門木樁,輕步踏進院子。
兩根細木桿插在院子東面,之間吊了一根麻繩,晾著幾件衣裳。木桿之後擺著一隻木盆,盆內無水,只一幾乎磨平的搓衣板。
地上歪歪斜斜畫著幾幅圖,一幅是一人畫像,披著頭髮,大約是個姑娘;一幅是三人畫像,一人披著頭髮,一人穿盔戴甲,一人騎在盔甲之上,還有幾幅莫名人像,手腳有長有短,腦袋有圓有方。
又行了幾步,見三個強壯男子從屋裡走出,互相淫笑交談,布鞋踩在土地上,抹平了幾幅畫像。
“哥,我沒說錯吧,劉寡婦就是水嫩。”
“沒錯沒錯,哈哈,我們明天再來。”
走在最前的一人瞧見範子旭,走到他面前,抖著腿撩了一把範子旭空蕩蕩的右袖,笑著離去:“喲,身殘志堅啊,哈哈,劉寡婦真是一個萬人穿的破鞋。”
範子旭面無表情,對於這類地痞他向來懶得理會。令他不爽的是地上的幾幅畫像被抹得一塌糊塗,那張三人畫像只剩兩人,穿盔戴甲的身體被幾隻鞋印戳穿。
劉寡婦從屋裡出來,見院內還站了一個人,強顏歡笑道:“還...還有一個呢,你能不能等會,我下面疼...”
範子旭轉頭,見一衣衫不整、面色潮紅、嘴角淤青的女子站於廊下,手不安地搓著衣襬,微微有些心疼:“不用,我不是來做那事的。”
“哦,哦,那就好。”劉寡婦頓時鬆懈,肩膀下垮,“來屋裡坐一會吧,我給你倒杯水。”
他剛想說不用,卻見她已轉身入屋,雖有些尷尬,還是邁步前去。
屋內有些昏暗,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腥味,他微微皺眉,忍不住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倒是讓站於他身後的劉寡婦有些難堪。
她惆悵萬千,低下頭恨不得埋進土中,不消一會又仰起頭,強起笑從他身邊邁過,遞去一碗茶水,“來,喝點水。”
他接過碗,小飲了幾口,將碗放在桌上,向前走了幾步,打量著這件簡陋木屋,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又行一步,瞥見一個約莫三歲的孩童縮在牆角,便走去在他身前蹲下,左手撫著他臉頰凸出的嫩肉,柔聲道:“你幾歲了?”
劉寡婦頓時瞪大了眼,三兩步邁到他身旁一把扯過孩童忍不住喝道:“狗娃你在這做什麼,我不是讓你去廚房呆著嗎!”
孩童紅了眼,一會便哭出了聲,“娘,我,我怕你受欺負,我要保護你...”
她憤怒揚起的手停在半空,鼻子一酸,抱住孩童放聲大哭。
範子旭看著這畫面,好生羨慕。
他沒去打擾,只是望著一大一小相擁而泣,直到泣止,纔給她遞去手帕。
她接過手帕,先替孩童擦去眼淚,才隨意抹了自己眼角,不好意思道:“抱歉讓你見笑了。”
他微笑搖頭,眼裡盡是溫柔。
倒是讓劉寡婦有些難爲情,忍不住轉移目光,一手撫著孩童項背,開口道:“對了,你來這裡是來幹什麼的?”
他眼皮收了收,嘆了口氣,轉頭望向窗外,窗外景色卻是如此陌生。也是,畢竟十五年的光陰,有什麼不能改變?
他啞然道:“我曾經住在這裡。”
劉寡婦微微吃驚:“你曾經住在這裡?”
他點了點頭,“我不是說這屋子,我是說這塊地,原本是屬於我們家的。家父是前朝將軍,本是榮譽滿身,不幸戰死沙場。後朱元璋稱帝,抄了我全家。”
劉寡婦目瞪口呆,抱著孩童不知所措,甚至忘了呼吸。
他見劉寡婦如此,覺得好笑又抱歉,“不好意思,我沒忍住,將心裡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了,放心吧,我不是什麼前朝逆臣意欲謀反,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改朝換代猶如晝夜更替,元取代了宋,如今不過是還了虧欠而已。”
劉寡婦鬆了口氣,卻是依舊落寞,垂著頭望著昏暗地面,嘆道:“爲什麼要有打仗呢?要是不打仗,我男人就不會死了,我也不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
他想起在院中見到的三人畫像,那個穿盔戴甲的大約就是她丈夫。畫是孩童所畫,長髮的是她,騎在盔甲之上的是孩童,都是幾筆帶過,唯獨那身盔甲畫得尤其仔細,雖歪歪斜斜,卻是異常豐滿。
他亦嘆道:“是啊,爲什麼要打仗呢,和平盛世多好。”
範子旭留下來吃了頓晚飯,席間談及出去的三人,劉寡婦兩眼迷離無可奈何。
“他們是寧波府的三個地痞。我一個女人,很多事做不了,只能麻煩男人,院內那兩根木桿就是他們豎的。我本以爲他們是好心,誰知道他們竟...起初我誓死不從,那殺千刀吳文強抱起我的狗娃說要是我不從就...我一個女人有什麼辦法,只能從了他,誰知道他越來越過分,第二天帶了...”
斷斷續續,泣不成聲。
狗娃放下筷子,踩在板凳上將她抱在懷中,小手輕拍她背安慰道:“媽媽乖,媽媽不哭,狗娃會保護你的。”
範子旭心酸不已,夾起一塊白菜放入口中,卻是酸得掉舌。
夜,範子旭睡在鋪在地上的草蓆上,枕著雙手無法入眠,想起白天那三人的淫笑,心中煞是氣憤,猛 喘了幾口氣,忽然感到有什麼壓在胸口,藉著月光看清是狗娃爬上他身體,在他身旁躺下,瘦小身軀瑟瑟發抖。
他推了推狗娃,小聲道:“地上冷,你回牀上去睡。”
狗娃卻是將腦袋貼在他胸口,小聲道:“我想爸爸。我可以睡在你懷裡嗎?”
他頓時心顫,望著狗娃頭頂,“可是很冷。”
狗娃將他抱得很緊,四肢纏上他身體,說話時哈出的氣打在他身側,有些癢有些含糊。“那你抱緊我。”
他鼻子一酸,側過身將狗娃整個抱入懷中,去體溫去暖和狗娃。
翌日,第一縷晨暉灑下。
劉寡婦早已起牀,將農田耕了一個來回,回屋卻見地上依舊躺著兩人。
狗娃已醒,只是不想從離開範子旭的懷抱,便睜著眼靜靜感受著雄性的寬厚,偶爾調皮地伸出手去撥弄範子旭的嘴脣。
雖過了十五年,土裡仍有母親的味道,故範子旭沉沉地睡了許久才醒來,睜開眼卻見狗娃正望著自己,一雙黑眼睛煞是可愛,忍不住一手將他抱起轉了一圈。
狗娃自是歡樂,在半空尖聲喊叫,卻聽粗糙聲音由院外傳來。
“劉寡婦,讓哥哥暖暖你的水簾洞!”
屋內笑聲戛然而止,劉寡婦抱著狗娃不知所錯。
範子旭倒是不慌不忙,輕撫狗娃腦袋柔聲道:“寶寶,交給你個任務好不好?”
狗娃縮著頸項望著他微微點頭。
“保護好你媽媽。”
聽到這話,狗娃頓時伸直頸項,臉龐稚嫩卻十分凌厲,雙手環住劉寡婦頸項,堅定道:“交給我。”
範子旭笑著捏了捏他的臉蛋,出門而去。
三人見範子旭從屋內出來,不禁有些惱怒,雙手從口袋抽出,折著手指發出“咯咯”的聲音。
吳文強走在最前,拇指指了指身後之人,囂張跋扈:“該死的獨臂佬,膽子不小,連我們秦哥的鞋都敢穿?”
被稱作“秦哥”的人一巴掌拍在吳文強腦門,罵道:“穿個屁!別他孃的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的鞋會是萬人穿的嗎?”
吳文強莫名捱了一巴掌不敢生氣,反而哈腰賠笑道:“是是,劉寡婦不是您的鞋,是我的鞋,我的鞋。”
範子旭面目雉冷,望著三人無情道:“你們三個,若是現在去給劉姐磕個頭認個錯,我倒是可以饒你們不死。”
吳文強一聲恥笑,抖著腿滿臉不屑:“你?饒我們不死?你這一條手臂怎麼跟我們六條手臂打?”
秦哥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罵道:“你他孃的是不是傻?我只有手沒有腿是嗎?”
吳文強哈腰賠笑道:“有,有,秦哥有兩條強壯的腿。”
秦哥又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三條!”
範子旭不屑冷笑。
吳文強卻是極爲惱怒,額上青筋暴起,怒喝道:“你敢笑我?老子要了你的命!”說罷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朝範子旭刺去。
匕首還未出手,他便捱了一掌飛出一丈開外,倒在地上口吐鮮血,而匕首早已不知飛去了哪裡。
其餘兩人大驚,欲轉身逃離,範子旭一個空翻便在他們眼前落下,背對著他們聲音冰冷。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
兩人忙向劉寡婦跑去,腳下一滑摔在地上,卻是手腳並用來到劉寡婦面前又是磕頭又是朝拜。“劉姐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請您原諒。”
劉寡婦沒有想到範子旭竟有如此高的本事,一手將她拉離了苦海,忍不住捂嘴含淚,不知該說些什麼。
範子旭走至吳文強身旁,一手將他拎起,拖著他走到劉寡婦跟前,冷冷道:“你們三個給我記著,若是再對劉姐不敬,我會親手擰下你們人頭。”
三人將頭死死抵著地面,連聲應“是”。
“滾!”
只剩範子旭與劉寡婦母子,坐在地上倚著牆,望著天空心靜舒暢。
範子旭轉過頭,望著劉寡婦安寧面龐問道:“劉姐,你的真名叫什麼?”
“劉蘭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