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趙元嵩沒等兩府兵反應,率先棄馬向出事地點奔去。
兩府兵腦內一堆“臥槽”在刷屏,說好的知理識大體,關鍵時刻果斷決不心軟的二少夫人呢?如果鄧勉在這里,他們一定很有共同語言。
這里是長陽關腹地,前面村莊很有可能遭到匈奴游擊突襲。兩府兵急忙追著阻攔,卻又怕聲音過大,引來匈奴注意。他們你追我趕下,跑到出事村子外圍,躲在蒿草雪堆之后,在兜帽上綁一圈蒿草,又在上面堆了層雪,這才小心翼翼探出頭觀察敵情。
匈奴大概有十人,各個膀大腰圓,身上裹獸皮,內里套著從漢人家里搶來的粗麻棉葛衣物,懷中抱著厚被子,手中提著粟米、莜麥袋子等。
不抵抗者,頂多被踹兩腳;敢反抗者,匈奴人的彎刀直接砍向村民脖子。女人抱著身首異處的丈夫哭嚎不止,小兒想沖上前與匈奴人廝打,被村里的老人死死拉住了。
趙元嵩一側身,身后兩府兵馬上動作,一個抱他的肩,一個壓他的腿,直接將人按進雪里。趙元嵩仇恨的眼睛,在碰觸到冰冷的雪后瞬間閉緊。他想抬頭讓他們放開自己,卻又被兩緊張過度府兵重重按回雪里。
趙元嵩:“……。”又夯又熊,這倆不會是鄧勉帶出來的兵吧?他還沒被自家將軍壓過,竟被這倆搶了先!
待匈奴人離開,趙元嵩重獲自由,他跪坐起身,側頭呸呸吐了好幾口雪。余怒未消,把離他最近的府兵推倒,爬起來用雪糊另一人的臉。他真想怒瞪雙眼,表明自己有多生氣,怎奈天太冷,眼睫毛都被凍住了,只能用手指先揉開。
兩府兵見他漲紅著臉,一幅快哭的樣子,頓時想起他身份,一時尷尬不已。
趙元嵩是被氣的,揉了半天睫毛才化開,終于可以瞪兩人。
“爹,你不是當過兵?為何不站出來?為何讓他們殺了福根他爹?”一個少年高聲大喊道。
趙元嵩從雪堆后探出頭,看到一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小子,他不顧身邊婦人阻攔,像只小老虎,張牙舞爪叫道:“爹,你被蠻子嚇破膽了不成!任由他們闖進咱們村里殺人!”
他爹腰背挺直,側臉看上去很瘦,被少年指著鼻子罵,氣得哇地吐出一口血。一旁的婦人急了,抬手甩了少年一嘴巴,忙扶住丈夫對少年罵道:“你爹去當兵是為了誰?沒死在戰場上,要被你這個沒良心的白眼兒狼給氣死不成!”
“阿娘!”
“別叫我娘,你這不孝子,盡叫你爹去送死,你自己能耐,匈奴人來了,你干嘛躲啊?滾,你快給我滾,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兒子。”婦人真是急紅了眼,口無遮攔地想要與兒子斷絕關系。
少年沒覺得自己有錯,蠻夷入境,不應該將他們趕回老家去么?不應該反抗他們的暴行么?為何要將家里存了大半年的糧食讓給他們?為何要讓他們在村里行兇殺人?他想沖上前搶回自家糧食,是阿娘一直攔著他不讓去,為何這時,阿娘又要說這種話?
少年傷心了,他委屈地抹著眼淚,眸光帶著倔強,被小伙伴強行拉到一邊去安慰。
當趙元嵩他們走進村子,村民麻木地望了他們幾眼,沒有多理會。幾個半大小子看到府兵腰上的武器,眼睛瞬間大亮,而后又有一點點膽怯,交頭接耳,小聲商量著什么。
身首異處的男子是村長,村長媳婦不再大聲哭鬧,而跑回屋里找出針線笸籮,跪在尸體旁開始穿針引線。“福根他爹啊,你安心地走,別為我們娘倆擔心。你來世一定要托生個好人家,不用挨餓,也沒有匈奴人……”
女人一聲聲抽泣,比嚎啕還要割人心弦。
冒著熱氣的一地血紅,滾到雪坑里的頭顱,滿手滿身是血的女人,被人按跪在一旁的十來歲孩童,周圍一張張青白色的臉,絕望而麻木。
不遠處那幢被點燃的茅草屋,因厚重的積雪沒燃燒起來,升起的一股股濃煙,染黑整片天空。
趙元嵩沉默,攥緊拳頭,紅了眼圈。
這就是匈奴人,這就是蠻夷強盜!
兩府兵也紅了眼睛,走過去幫村長媳婦收殮尸體。天寒地凍,村后面的墳地挖不開,他們只能先將縫合好的尸體埋在旁邊的積雪里,等來年開春土地解凍時再將人下葬。
剛經過匈奴劫掠的村子,人們臉上沒有傷痛,只剩下麻木與絕望。糧食沒了,這個冬天他們要怎么活?
趙元嵩跟在靜默的送葬人群后,將他們所有人的表情收進眼底,緊握的拳頭一直沒有放松過,手掌中出現道道半月形小傷口。
當晚他們借住在村民家里,心情大起大落后,頭漲疼,趙元嵩久久不能入眠。
雪已停,月亮圓圓掛在布滿繁星的天上,好像所有悲傷如同幻影,明日又是嶄新的一天。
世人都說人活著就有希望,再多的悲傷也換不回逝去的生命。
月光與白雪將屋外的夜色襯得很亮,傳來咕咕的古怪夜梟叫聲,窗戶草簾子縫隙閃過幾道黑影,趙元嵩猛地從木板床上坐起,怕是匈奴人去而復返。
“咕咕,咕咕咕。”離得近,更能確定這蹩腳的夜梟叫聲是人類模仿的。趙元嵩悄悄貼近窗戶邊,從草簾縫向外看,院外夜光不僅讓他看清人數,還看清來人體型與基本相貌。這三少年,其中一個是之前把他爹氣吐血的熊孩子,另一個是村長家的福根,最后一個是熊孩子的小伙伴。
“你確定那倆帶刀的住這間?”熊孩子輕聲問小伙伴。
小伙伴點頭:“是這間,長貴哥,我一直蹲在墻外看著來呢。”
“我去!”福根惡狠狠道。
長貴按住他的肩,“福根,你別沖動,咱們先試探他們有沒有睡著。他們睡著了,才好下手!”
福根:“怎么試探?”
長貴想了想,示意小伙伴去撿塊小石頭,他們三人躲到院子矮墻外,將小石頭砸到府兵借住的屋子門上,然后迅速躲回矮墻下。
趙元嵩:“……。”
他趁機悄悄走出房間,沿屋檐陰影蹲身沖向矮墻邊,然后慢慢起身,正好逮到他們從矮墻下探出頭來。
“啊!”幾個被嚇得一個趔趄,直接坐到雪地上。
趙元嵩壓低聲音問道:“好玩么?大半夜不睡覺,你們想干嗎?”聽他們的對話,像是要謀財害命一樣。
月光下,白白凈凈的小公子,仿若仙人下凡。他們這些土包子找不到合適詞語來形容,反正就是一個俊,比姑娘還俊百倍。
趙元嵩見他們三傻坐在地上,不由一樂,“真被我嚇著啦?”
三人這才回過神,相繼攙扶起身。長貴看看趙元嵩,又看看他身后府兵住的屋子,破釜沉舟般問道:“這位少爺,能不能借你家侍衛的刀用用啊?”
趙元嵩瞇眼:“你們要干嗎?”
看到漂亮的人,小孩子都想結交。長貴的小伙伴叫長林,爭著回答:“我們要去殺蠻子,你就借我們刀用用,用完我們會還你的。”
最小的福根點頭:“我們要去替我爹報仇!”他認得這位小少爺,他父親的尸體是他的人幫著收殮的。阿娘說他們是恩人,讓他要好好謝過人家。村里叔公出主意,說如果恩人同意,以后就讓他跟在恩人身邊,叔公說“什么滴水之恩……報不了,跟在人家身邊當狗馬出力。”。他不太懂這是什么意思,他現在不想跟別人走,只想為爹報仇!
“你們要怎么報仇?”趙元嵩好奇問道。這三個孩子倒是比村里人有血性,故而他沒直接打擊他們,想聽聽他們怎么說。
長貴見小少年有意幫忙的樣子,大著膽子道:“我們知道他們住在哪,打算去殺了他們的頭頭。戲文里說,‘擒賊先擒王,殺寇先殺頭頭!’。”
趙元嵩先是嘴角抽搐,后又目光一厲,追問道:“你們知道他們住在哪?那你們知道他們有多少人,頭領長啥樣么?”
長貴比劃著一個高度:“他們大概有三十幾個,應該住在前面長平南坡村,頭頭……頭領戴著狼頭帽子,有這么高。”
趙元嵩:“你們怎么知道的?”
長林搶道:“我們前天去長平南坡那邊刨金剛藤時看到的,他們每天都要派出一小隊人去搶糧食,昨天搶了長平北坡,今日搶我們這里,明日就有可能去賀家村。”
趙元嵩想起小虎一家,摸著下巴道:“如果有數十架弓弩就好了,引蛇出洞,擒賊擒王。”
哎?這位小公子好像挺有學問,他說的他們都不懂。不過,長貴的擒賊擒王是對的,要不然小公子怎么也會說這個。
被三人用亮晶晶目光望著,趙元嵩只遲疑一瞬。“行吧,咱們走。”
躲在房間一直沒現身的兩府兵,急忙追出來,“二少夫人,不能去啊!”
二少夫人?啊?這不是個少爺,而是姑娘么?難怪長得這般好看!
三個小子用一種奇異目光望向趙元嵩,意識到人家是個姑娘,均都有些羞窘、忸怩。
趙元嵩:“……。”回頭瞪向府兵,府兵突然開竅,急忙改口:“嵩少爺,真不能去啊,太危險了。”二少夫人要是出了事,二少爺不將他們剁碎喂狗才怪!
可是,他們真攔不住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