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嵩暈乎乎得被送回家,待風敬德離開后,四少爺與風將軍有舊的消息迅速在府內傳開,管家叫來女仆去夫人院子將這事稟報上去,不一會兒,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嬤嬤踏著夜色而來。
“史大管家,這事屬實么?四少爺身邊小廝,從前怎么沒有稟報過?”趙嬤嬤雙手交握垂于腹間,站在那里謙遜不失端莊,一看就是出自高門大戶的仆人。
史大管家望了眼她皺起的眉頭,和她光潔腦門上較往日深刻的抬頭紋,知道夫人肯定很在意這事,便小心回復道:“東平那孩子是我親自挑的,應該不會幫四少爺隱瞞任何事。具體的,等他來了,嬤嬤可以詳細詢問他。”
趙元嵩回到紫竹小院,精神恍恍惚惚,他半靠在軟榻之上,傻兮兮笑個沒完。
東平喚他兩聲,得不到回應,便積極去為少爺備水洗漱,還與大廚房那邊知會了聲,要他們馬上準備少爺的飯食。半路上,他被史大管家的心腹福保叫走,很久都沒回來。
趙元嵩手指撥拉著小幾上的茶碗,發出有一聲沒一聲的脆響,他嘴唇掛著一抹淡笑,大腦仍然在神游。
與紫竹小院一墻之隔的晚梅院里,侯府二小姐趙蘭芝在聽下人說起風敬德時,臉上一喜,又聽說他是為送趙元嵩而來,臉上喜悅瞬間扭曲成陰狠,她抓起雕海棠花六角梨木桌上的精美茶杯,恨恨摔在那仆人腳邊,嚇得那仆人撲通跪了下去,也不管會不會跪在碎瓷片上。
隨后,一屋子人也跟著跪地叩首,“請小姐息怒。”
趙蘭芝在那梨木六角桌前轉了兩圈,對跪在最前的大丫鬟道:“鈴鐺,隨我去趟那小雜種的院子,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長纓將軍高風亮節,怎會與那小雜種往來?以他那品性,也只配與御史大夫家那個不成器的李遠行,和蔣丞相家那個不出彩的庶子玩一起!”
“哼,長纓將軍定是為了流言之事去找他麻煩的。”想到這里,趙蘭芝唇邊勾起一抹嘲諷,她催促著:“鈴鐺,快點,咱們去看看,他是不是被長纓將軍打得遍體鱗傷。”
東平被放回來時,眼圈有些紅,他從廚房拿了食盒,深一腳淺一腳走回紫竹小院。當他推開小院木門,望向冷清的院子與那從正屋透出薄薄微光后,暗暗下定決心,他再也不要過這種日子了。
東平控制好情緒走進正屋,先將飯食擺好,后走到軟榻旁,抬手在趙元嵩面前晃了晃,“少爺?少爺?”
神游天外的趙元嵩回過神,他白了東平一眼,笑罵:“你叫魂呢!”
東平被他表情雷到,轉了轉眼睛,覺得是個機會,便小心翼翼問道:“少爺,你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是與風將軍有關么?”
趙元嵩還是少年心性,遇到好事,很想與人分享。只是,他剛坐起身,駝色氈布門簾就被人掀起,一位頭戴粉色木槿花,耳墜銀珠的少女走了進來。她身后跟著為她打簾的丫頭,這丫頭濃眉大眼,看上去很機靈。
“聽說今兒個,長纓將軍親自把你送回來的?”這少女就是趙蘭芝,她一如既往傲慢,一進門開門見山,對趙元嵩連個稱呼都沒有。她昂著下巴,甩來一記眼刀,像施舍又像威脅,“說說吧,你那些流言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
趙元嵩愉快心情頓失,上下打量這位不請自來,上門找事的趙二小姐。
“四少爺,我們小姐問你話呢!”鈴鐺見他沉默不語,上前一步,厲聲替主子出頭。
趙元嵩是男子,住在外院,白日又要去書院,一般不會與府內女眷碰上。偶爾見一次,被趙二小姐諷上兩句,他也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只是垂頭不語。這樣下來,大家都以為他是個沒脾氣的軟包子。
今日的趙元嵩可不想再忍受了,他瞥了鈴鐺一眼,不緊不慢道:“主子們說話,做奴才的竟敢插言。二姐,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北軒國如今有很多學說流派,他們為了討好當權者,殊途同歸,無不抓著前朝某些“弊病”抨擊。名家賢儒們大肆著說立傳,其中有《天道繁衍》之說,《女德內訓》之道,《仕農賈奴》等級制度綜述等等。
這《女德內訓》,不僅對女子言行有諸多限制,也要求女子應掌握某些技能,尤其是高門大戶的女子,除了琴棋書畫外,御下喚奴使婢也算其中一條。還有那《仕農賈奴》,規定了各階層地位,奴仆們可以不上學不識字,但一定要牢記自己的身份地位上下尊卑。
趙元嵩輕飄飄的一句,同時警告了兩個人。因這時代娛樂少,誰家有一點點小事,經常被人拿出來大肆宣揚,所以,高門大戶對后宅婦人的約束也就越來越多。作為侯門千金,連個小丫鬟都管不好,這事要被傳出去,她趙二小姐還要如何做別人家的當家主母?相應的,要是哪家傳出奴大欺主這種丑聞,等著這仆人的也只有一個死字。
如今可不比前朝,女子的閨閣清譽很重要,世家大族也更重禮教,事兒要往大里搞,趙二小姐和她這丫鬟,乃至整個長樂侯府,都落不了好果子吃。反觀他趙元嵩,名聲這東西早在五年前就沒了,如今他更不在乎。
趙元嵩的譏諷如刀,狠狠扎入趙蘭芝心窩,她眸中閃過厲色,用力捋了一下絲帕,黛色秀眉擰起。
鈴鐺見小姐臉露怒色,心中暗驚,她轉頭用不可思議的目光上下打量趙元嵩。以前的四少爺就是個膽小鬼,從來不敢回嘴的!
東平也是目瞪口呆,少爺從前從來不敢與二小姐頂嘴,有時見了她,還跟老鼠見了貓一樣躲著,今日怎么跟變了個人似的?
趙元嵩看他們一臉震驚,心中不免好笑,合著他不能找了個靠山,狐假虎威,大發雄威啊?再說了,他以前不強橫,是因寄人籬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他有了個做將軍的“夫君”,他還怕個啥?
想到“夫君”這個詞,趙元嵩臉上不由一紅,微側過身,不想讓她們看出自己異常。
趙蘭芝被氣得顧不得看他臉色,她雙手翹著蘭花指,手指頭一圈圈纏上絲帕,邁出小半步,不讓裙擺擺動幅度過大而露出腳踝。她挺胸抬頭,端著侯府嫡女的范兒,出口的卻是尖厲與囂張,“誰是你二姐?別叫得這么親熱,你不過是個私生子,誰給你權利來管我的丫鬟!”
趙二小姐總拿他身份說事,趙元嵩早就習慣了。
趙元嵩從軟榻起身,盯著她墜在腮邊亂晃的銀珠耳環,避開她猙獰扭曲的臉,以免看了自己眼疼。他漫不經心問道:“我的姓名已載入武陽趙氏族譜,官府文牒上也改了戶籍,我不稱你一聲‘二姐’,那要叫你什么呢?趙二姑娘?”
“你得意什么呀,那文牒也是能改的,總有一日,你會被除籍的!”趙蘭芝被趙元嵩的目光激怒了,她手指死死掐著絲帕,因太過用力,指尖有些發白。“你這個私生子絕當不上世子,也配不上風長纓!”
世子?呵呵,他可不稀罕,但配不配得上風敬德,可不是她趙蘭芝說了算的。見趙蘭芝如此激動,趙元嵩有個大膽猜測,這趙二小姐不會也對風敬德有意思吧?這怎么行啊!風敬德已和他說好了。
趙元嵩目光轉向,直視她雙眼,忍不住開口譏諷道:“二姐何出此言?難道是打聽到外面的流言?”
“你不要臉,還怕人知道嗎?哼哼,今日風長纓找你,定是對你問責吧?他品性那么高潔的人,最是看不慣你這紈绔的無賴做法!”
“呵呵,二姐如此說,看來對外男了解頗深。欽佩欽佩,不知你其他小姐妹知不知道?”趙元嵩執拱手禮,仿佛真對她消息靈通感到敬佩一樣。
“你!”聽他暗損自己惦記男人,趙蘭芝又羞又氣,恨不得撲上去撕爛他的嘴。她是永安四美之一,必須保持端莊淑儀,不能落人口實,成為永安城的笑柄。趙蘭芝不得不承認他的威脅成功了。
東平和鈴鐺見趙蘭芝快到失控邊緣,都不著痕跡退后幾步。
府里傳言,二小姐脾氣不好,有時會失手傷人。他們見四少爺把二小姐氣成這樣,都不敢靠她太近,以免受到無妄之災。
只不過,今日的四少爺還真是出人意料,沒想到他竟有這般好口才,不僅能用事實反駁二小姐的話,還隱含著威脅,讓二小姐無法,吃了個大悶虧。
四少爺和以前不一樣了。
篤篤篤,一陣敲門聲響起,趙蘭芝深呼吸,緩下憤怒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