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二小姐也在這兒啊!”隨著輕佻聲音,門簾掀開,一位清俊儒雅,眼帶桃花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瞥向趙蘭芝的眸色冷淡,卻也不算失禮,再轉頭望向一旁的趙元嵩,目光回暖,語氣里多了絲人情味兒:“這么晚了,沒想到元嵩這里會這般熱鬧。”
緊張氣氛被打斷,趙元嵩醋意也淡了下來,他不再理會趙蘭芝,幾步迎向來人,指了指廳內圓桌上已經擺好的飯食,“三叔來得正好,快來陪侄子喝上兩杯。”
中年男子名為趙守禮,是長樂侯庶弟,算是個老紈绔,對趙元嵩多有照拂,但關系談不上親近。
庶三爺如今還住在長樂侯府中,是因他母親花氏尚在,這位花氏是已故老侯爺的妾室。按禮來說老侯爺故去,其妾室會被安排到別院,或將妾室母子分了出去單過,花奶奶與庶三爺仍在府內,聽說是因他侯爺爹仁慈至孝,愿奉養花奶奶到壽終正寢。
趙元嵩卻沒看出他侯爺爹多孝順,一年到頭,他也沒見侯爺爹去后偏院看過花奶奶。趙元嵩猜想,侯爺爹會如此做,只為在外有個好名聲。
庶三爺看桌上尚未動過的飯菜,笑著應承下來,“那正好,我也沒吃呢,我就在四少爺這里蹭上幾口。”庶三爺目不斜視從趙二小姐身邊走過,除了剛進門的問候,之后就拿她當成空氣。
趙蘭芝見兩人旁若無人熱情交談,不把她放眼里,氣哼哼一跺腳,揚聲叫道:“鈴鐺,咱們走!”
趙蘭芝與庶三爺平日也不算熱絡,但此時此景,庶三爺與趙元嵩親近,把她晾一邊,就是不把她這嫡出二小姐放在眼中,是明晃晃打她的臉。她顧不得自己侯府千金身份,也不管什么禮儀了,沒有告辭,直接轉身就走。
待人走后,趙元嵩看向庶三爺,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趙元嵩先打發東平去拿兩壇酒來,后為庶三爺滿了杯茶,隨口問道:“三叔,您怎么有空來我院子?”
“府里傳你今日被風長纓送回來,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被他打傷?”
趙元嵩馬上為風敬德辯解道:“風將軍才沒打我,他為人正派,無緣無故打我作甚!”
“無緣無故?我以為你壞他名聲,害他被朝中某些大人參上一本,他定不會饒過你的。”庶三爺望著他笑:“怎的?難不成你還真如府上傳的那樣,與他是舊識?可你們兩相差六歲,混的又不是一個圈子,他常年駐守邊關,偶爾回來一次,大多是回京述職。再者,風長纓這人一直看不慣京都這些紈绔們,他不像是會主動與你結交的啊?”
趙元嵩無從反駁,他家將軍就是這樣一位正派的人。說實話,他也不太敢相信今日下午發生的事,心里高興的同時還懷著隱隱不安。
見趙元嵩變了臉色,庶三爺無聲嘆息,他轉移話題問道:“二小姐怎么回事?你們怎么吵起來了?”
趙元嵩揉了揉鼻子,無奈道:“她就那樣,一直防著我搶了她弟弟的世子之位。”原侯府嫡子走丟五年了,這府里除了趙二小姐,很少有人還會提起他。
庶三爺沉默,抓著茶杯的手指尖泛起蒼白。
趙元嵩發現他異常,剛想開口詢問,門簾被掀起,東平帶著新餐具另兩小壇酒進來了。
兩人默不作聲吃喝,趙元嵩率先受不了,開口問他:“三叔,你怎么了?”
“嗯?哦,沒事,沒什么事。”庶三爺搖頭,眸色暗沉沉帶著悲傷,像是陷入某種痛苦回憶。
趙元嵩見他可不像沒事的,揮手讓東平先出去,又問了他一次,“當然了,三叔如果實在不方便說,那就算了,侄子陪您好好喝頓酒,糟心的事咱們不提了。”
寄人籬下的孩子都有些早熟,庶三爺見他還一板一眼裝老成,突然笑了:“也不是不能和你說,只是這事……”庶三爺又沉默了,他眼眸里滿是糾結,“元嵩,你明年也十五了,有些事是時候告訴你了。”
趙元嵩放下碗筷,端正坐好,等待庶三爺繼續講述。
庶三爺再度深深打量趙元嵩,認真道:“元嵩,和三叔講句實話,你到底與風將軍關系如何?”
趙元嵩不明白,只是被風敬德送回府,怎么會引起這么多人關注?
庶三爺明顯不是為了流言,才有此一問,那么他所考慮的,無非是長樂侯府與定國公府之間的問題。他與風敬德交好,在外人眼中有可能是長樂侯與定國公私下交好,把兩位實權大人湊在一起,貌似有結黨營私之嫌。
可是侯爺爹與侯夫人都沒找他,反而是庶三爺跟他說這事……
怎么看這事都很違和,庶三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庶三爺見他臉色變了幾變,不由擔心起來:“怎么了?難不成真是風將軍為流言之事,前來為難你了?”
趙元嵩回過神,給庶三爺斟酒,失笑道:“三叔,瞧您說的,以風將軍人品,他怎么會為難我呢?”他不動聲色看了眼庶三爺表情,發現他眉頭緊鎖,仍有化不開的糾結。“三叔,您要與我說的事,與我和風將軍是不是交好有關系么?”
庶三爺眸中仍有猶豫:“是啊。如果風將軍真與你交好,以后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他應該可以維護你。”
“我能出什么事?”趙元嵩神情一凜,挺直脊背問道:“三叔,您到底想說什么?”
庶三爺拿起杯子灌了口酒,再抬眼時,目光堅定許多,只聽他道:“其實侯府真正嫡子應該還活著,他名為趙元淞。”
聽到同音名字,趙元嵩的臉瞬間白了,他真沒想到侯府三公子也叫“趙元嵩”!
一時間,趙元嵩想了很多,由其是趙二小姐每每罵他是小雜種,說他絕對代替不了她弟弟的時候。
庶三爺安慰性拍拍他的肩,“元嵩,我不說,你也能想得到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趙元嵩聲音很沙啞,他不愿想,也不承認自己只是個替身。
庶三爺看出小少年的不安與傷心,可是這件事必須告訴他,趁他能交好風長纓,趁趙元淞還沒回來,小少年必須尋到一條退路,才能在事發之后保住性命。
庶三爺端起面前酒杯,昂頭將酒全干了。待口中辛辣感過去后,他才睜開雙眼輕聲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老長樂侯一生娶了兩妻五妾,大夫人生子,難產過世,抬貴妾為繼室,生二公子,五名妾室中,有不少姨娘懷孕,可她們都因難產而死,只有花姨娘保下了我。”
庶三爺面無表情,不復往日的玩世不恭。“十六年前,皇帝冊封大公子趙守仁為侯府世子,任禁軍英武校尉,隔年便傳出世子與南轅質子公主私通,珠胎暗結并私奔的丑聞。老長樂侯大怒,先到宮中請罪,后又派府兵展開搜查追捕,于涼山陡坡處發現世子尸身。”
趙元嵩微皺眉,這些家族秘聞他偶有所聞,但他不明白庶三爺為何要提十六年前的事。
“經五城兵馬司探查,世子死于盜匪截殺,南轅質子公主滾落陡坡失蹤。同年同月,老長樂侯告老致仕,卻為二公子請旨冊封世子,繼夫人冊封五品誥命。五年后,老長樂侯病歿,二公子成為新任長樂侯,就任中領軍郎中令一職。他以圍剿京畿盜匪為由,調五城兵馬司的人對涼山展開大面積搜尋。相傳在此次圍剿中,他們救下一對母子,婦人雖是一身村姑打扮,卻難掩其絕代風華,她竟與南轅的質子公主有五分相像。”
聽到這里,趙元嵩心中驚悸,猛然抬眼望進庶三爺的眼瞳,想從里面看到心虛與驚慌,可是,沒有,那里只有一片坦蕩。
只聽他又道:“之后,又過了大半年,市井傳言長樂侯養了個美貌外室,身邊還帶了個私生子。”
“不,不可能!”趙元嵩猛得站起身,打翻手邊酒杯,他聲音輕顫:“三叔,這是你瞎編的吧?”
庶三爺抬手將他拉坐下,勸道:“稍安勿躁,聽我說完。”
趙元嵩抿了抿唇,心跳如鼓。
“之后的事,你應該知道一些。據說那外室病世,長樂侯才將私生子帶回來,并沒馬上相認,而是圈養在后宅無人院子。嫡長子三少爺失蹤消息傳遍大江南北,武陽趙氏又一次派人進京,與長樂侯商談過繼之事,長樂侯才決定過繼私生子給侯夫人。”
趙元嵩覺得全身一片冰冷,大腦卻異常清晰,顫抖的手指不自覺摳住桌沿的擋水線。他與南轅公主……還有那位英年早逝的大伯,他不知自己的身份竟是另有隱情!
庶三爺像嫌這些刺激還不夠,竟又說出另一件事:“長樂侯與夫人伉儷情深,恩愛二十載,一直無妾室。就算有兩個大丫頭做通房,也從來沒讓她們誕下子嗣。原本讓都城無數閨閣小姐艷羨的一對璧人,卻突然傳出侯爺在外養外室,夫人不顧臉面大鬧,讓很多人都為之側目。”
“當年他喜得嫡長子,大擺宴席三日,可見對兒子極為疼愛,怎么會在接你回府后,說丟就丟了?”庶三爺一直盯著趙元嵩的臉。
趙元嵩哆哆嗦嗦拿起酒壺,對著壺嘴狂飲,辛辣的酒液滑入胃袋,卻不能像往日那樣溫暖他的全身。
是啊,侯府嫡長公子,集萬千寵愛的兒子,怎么說丟就丟了?
庶三爺沒有安慰,反而繼續述說:“你可知那位嫡長子,三歲可做詩,五歲敢與當代大儒雄辯,被大儒們夸贊,說此子非同凡響,曾一時轟動整個永安城。也正是那一年,長樂侯職位又一次晉升了,中領軍總都統,正職,官拜正三品。走丟了嫡長子,繼夫人也因憂心過重病逝,長樂侯悲痛之下,才認下你,寫入族譜,還向皇帝請辭中領軍總都統一職,卻贏得皇帝陛下更大信任,不僅賞賜他很多東西,還讓他監管五城兵馬司與禁軍!”
“三叔,你到底想說什么?”趙元嵩眼球沖血,瞪向庶三爺的目光有些兇厲。
趙守禮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趙元嵩,心神不由輕顫,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
此時,他才相信阿娘對他說的話,別看趙元嵩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外表看上去像只白嫩嫩的傻兔子,實際上卻是個心智深沉,且深藏不露的猾狐貍。
這事要擱別的孩子身上,早就哭喊著不相信,急切地想要追尋真相了。可趙元嵩在聽完后,仍能保持冷靜與理智,甚至還能快速反應他另有話沒說,且立刻質疑起他的目的。
他真不虧是公主殿下的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