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圈套
甄音杳見到了方夢白。
她的雙頰微微紅潤,是她與看門小廝爭吵過的證據。
小廝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誠惶誠恐地看向方夢白,他這半推半就的戲碼不知是否能讓方夢白滿意,他的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總不能安定地待在某一處。
“方白嘴。”
甄音杳不客氣地叫上了。
可在下一秒,她瞅見了另外兩人——葉驚闌和雲岫。
她吞著唾沫,喉頭滾動,良久才問出口:“你這裡有客人在,爲何還要由我闖進來?”
蒙歌和蒙絡藉著打鬧,悄然而退。
“你也是我的客人。”方夢白起身,笑著拉過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的位置上落座,“是貴客。”
他奪了甄音杳提來的二兩肉,這晚間的肉多是鋪子裡剩的,看著便不新鮮了。
無法定性的兩人,恐成變數。
雲岫偏了偏頭。
甄音杳在此時承認這件事……
雲岫問道:“姑娘是見過了暮家家主的遺體?”
不過她們本不是閨中之友,何來趣事相談?
屋檐下的兩個女子還在輕言細語,像平日裡三三兩兩結伴的姑娘一般,溫聲軟語地說著閨中之趣事。
方夢白拎著兩個酒罈子拔足進了屋。
“杳杳,我還有一罈十年的啼綠酒。”
“我見過一個團團臉的姑娘,她同我說,教我轉告胭脂一句話。我不知胭脂是誰,特來問問姑娘認識與否。”
“是,不僅運氣不好,連命數都不好。”方夢白自嘲地笑笑。
甄音杳偏過頭,看方夢白的眼神慢慢變了,宛若正在看一個變態。
甄音杳神情凝重,沉聲說:“罷了,看來你也不知道。”
雲岫將自己的琉璃杯拿出,稍稍紅了臉,“在這呢。”
方夢白打了個酒嗝,眼神迷離,“我,不歸。”
欲擒故縱?
甄音杳擡頭看了看天,“今夜無星,無月。”
“嗯……我認識許多叫胭脂的姑娘。”雲岫勾了勾脣角,“就是不確定甄姑娘問的是哪一個?”
甄音杳則是直勾勾地盯著葉驚闌,她沒有避諱。大概是純粹地好奇著盛京最美的那朵花長什麼樣。
甄音杳話裡的意思很明白了,不能由著方夢白鬍說八道,什麼定下的婚約,作了古的人說的不算,只有她甄音杳自己說了算。
方夢白似是酒勁上了頭,含糊不清地說著:“醉了,我就將你揹回去,從這山頭背到暮府,再給你背進臥房蓋好被子。”
葉驚闌的話音剛落,豆大的雨點兒落了下來。
她故作鎮靜地放回了原處,彎了彎眉眼,問道:“葉大人有何賜教。”
她正在氣頭上,又是一拳砸下,“哪個該砍腦殼的算計我,若是讓我逮住了他,我定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甄音杳擺擺手,“免了免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不貪這杯中之物,你留著晚間獨酌吧。”
“便逃了。”葉驚闌替她補全了後面那句話。
“做你的廚子還要刷夜香桶?”甄音杳難以置信。
而方夢白卻是在想,運氣好的人不會捲入這一場無妄之災之中,更不會連累了甄音杳。
“自是見過的,還記得那隻你餵食過的花貓嗎?”雲岫含笑答道。
方夢白瞪著雲岫,“分明是另一個人盜了,我半道上截了。”
他涮過琉璃杯後,斟滿酒,遞到了雲岫的跟前,“軟軟,我贈予你的杯子呢?”
她壓著聲音,問道:“胭脂是誰?”
甄音杳是見過雲岫的,她的眉頭沒鬆半點,“這位姑娘,我們可是在哪裡見過?”
葉驚闌的手指蜷起,輕輕叩擊著桌面,碗裡的一個小瓷勺旋了一個圈,和瓷碗邊輕碰出一聲微弱的響。
他招招手,那洗刷著夜香桶的廚子低垂著頭,順從地快步走了過來。
甄音杳像是敷衍一般,小口抿了,放下杯子,別過臉,“我以爲三年的啼綠酒能有多好喝,不過爾爾。”
“濫用私刑違法,是要捱了板子,關進監牢的。”葉驚闌笑吟吟地說著。
方夢白的明眸之中若有光,他含情脈脈地凝視甄音杳,如果這種恨不得把眼前人嚼碎了吃進肚裡的眼神算是含情脈脈的話……
“……”
“杳杳,不可造次,葉大人在呢。”方夢白藉機執起甄音杳的手。
雲岫看向甄音杳,“適才聽方公子說起,我才知道了姑娘是方公子未過門的妻子。郎才女貌,著實般配。”
“不知。”甄音杳面色平靜地回答著,後又覺著不對勁,嚥著唾沫,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誰盜那玩意兒啊……”
方夢白抄起酒罈子爲甄音杳斟滿了杯,“杳杳嚐嚐三年的啼綠酒。”
甄音杳頷首,說道:“難怪覺著姑娘面熟呢,原來是那個想摸貓兒的姑娘。”
琉璃杯和酒碗觸及便是輕靈的響。
“你的杯子拿錯了。”葉驚闌提醒道。
“你家祖墳在哪裡?”方夢白將一罈酒擱到葉驚闌的手邊,示意葉驚闌自取,“我給你算算是不是個好地。”
雲岫的嘴角不著痕跡地上揚了少許,這麼快就不打自招了?
本意是來看迢迢星河在雲端閃爍的甄音杳琢磨著滿腹心事便出了神。
她撐著腦袋,未動剛擺上的碗筷。
葉驚闌並沒有管顧方夢白的調侃,他自顧自地洗涮了杯子,就著雲岫的琉璃杯飲盡一杯,“果然好酒,多謝公子款待。”
“……”甄音杳揮走了那凌亂的思緒,“整日吃吃喝喝,沒個正形,誰嫁進你方家纔是祖墳沒選好地兒。”
好一幅“郎情妾意”之畫面。
“有雨。”
甄音杳許是沒立即反應過來。
“對,這就是一個圈套,那個給我指引的人我從未見過,且之後也沒再見過了。”甄音杳說著說著,看上去是越想越氣,她的手捏成了拳砸中了桌面,直把碗碟砸得分隔開了一些又磕碰上了,清脆的聲響乍起。
還未待廚子開口,方夢白就吩咐上了:“去把這二兩肉烹了。”
“那是你運氣不好。”
“……”雲岫被這突如其來的“軟軟”之稱砸得暈暈乎乎的,這人竟然學上了析墨。
方夢白也端著酒碗和葉驚闌接連碰杯。
甄音杳目光一斜,手邊只抿了一口的酒水還在,手裡端著的杯子裡倒是空了一大半,她錯拿了方夢白的。
甄音杳飛快地答道:“在花朝城中的胭脂。”
甄音杳瞪了他一眼。
“甄姑娘。”葉驚闌輕聲喚著。
暮家家主這事已經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她還敢把自己掛在結上。如此坦率,教人很難想明白她的目的爲何。
雲岫斂起了笑意。
“……”
“我……”甄音杳咬了咬下脣,“是朗哥兒命人遞了一封信予我,說有事相求。朗哥兒曾對我有過恩,我當還報他,所以我就去了暮家。被人引進門後,說朗哥兒在那處等我。於是我便稀裡糊塗地去到靈堂。我不知道暮家家主已死,心慌意亂之下碰倒了燭臺,把家丁招了過來,我發現這是一個圈套之後……”
“今夜不談別事,不醉不歸?”
葉驚闌從懷中掏出琉璃杯,“品美酒,少不得好杯子。”
“雲姑娘,檐上雨水成串,小心溼了你的衣裳,嚴肅山莊之中可沒有換洗的衣物予你,要是你想騙我一件衣服,恐怕不能如你所願了。”
“聽聞葉大人受暮家之託……”甄音杳的反應極快,“葉大人可是懷疑上了我?十月初十那日我沒到暮家的原因是我被人打暈了,直到黃昏我才醒轉,且無人替我作證。”
甄音杳的臉色一變,不著痕跡地拔出了自己的手,擱在了桌上,雙手交握,“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小女子的父母已仙去,長姐亦不在花朝城中,小女子不能胡亂同別人扯上關係,污了自己的清白。”
葉驚闌點點頭。
前有刷洗夜香桶的倒黴廚子,後有舔淨泔水桶的自己,小廝苦笑著,這還不如刷夜香桶呢。
“好。”
“……”這有哪門子關係。
甄音杳款款落座。
葉驚闌擡眸正巧和雲岫對視,如此平靜無波瀾。
“胭脂?”
“可是你也醉了。”
甄音杳詫異,她沒想到方夢白會這麼說,霎時思緒萬千。方夢白應是覺得遇見她是世上最倒黴的事吧。
他認爲,這塊地不能比給葉驚闌挑的好,姑且就圈茅坑旁的那塊長了老高的草的地兒吧。
雲岫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沉思,她分不清甄音杳是好是壞,正如方夢白的立場左右搖擺。
“不認識。”雲岫略微無奈地說。
“姑娘的話,我聽不大懂。”
葉驚闌只笑笑。
小廝呆呆地看著滿桌子的菜品不知該動還是不該動,摸不準主子的心思,他欲啓口詢問,方夢白輕飄飄的一句話進了他的耳朵裡:“倒進泔水桶。”
“那就作罷,當我什麼都沒說過。”甄音杳邁過了門檻,仍是那無辜受害者的模樣。
瀟灑且隨意地交到廚子的手中。
“葉大人,不醉不歸。”
方夢白在屋子裡擺上了幾個酒碗,換掉了小酒杯。
一個本該做隨從的男子臨時做了廚子,這會兒刷過了夜香桶又做回了廚子,他的心情十分忐忑,他不知等他做好了這二兩肉之後會否還要去刷洗夜香桶。
方夢白調笑道:“一對被迫拆散了的琉璃杯。”
“當然。”
“敢問甄姑娘在十月初九夜裡去暮家所爲何事?”
“姑娘此話何意?”
甄音杳刻意頓住了腳,她在等最後一個踏上屋前石階的人——雲岫。
“甚好。”
方夢白曾想過,爲何會愛上這個女子。每每他同甄音杳道別之時,甄音杳總是簡單地應著聲,從不會忘記用極度溫柔的語氣提醒方夢白要用“滾”這個方式離開。他在多次夢見甄音杳之後,夢醒的那一刻呢喃過,若要他找尋一個喜歡她的理由,那一定是她永遠不會遲到的溫柔提醒使他著迷,沉醉,恨不得就此陷在這深不見底的滅頂溫柔洪流之中。
方夢白冷哼一聲,“我在你那還沒吃過白食。”
“不敢妄言‘賜教’,只是有些好奇,十月初十百家宴,爲何不見甄姑娘到暮家?”桃花眼裡是瀲灩水波,轉瞬之間帶起了華光。
“方白嘴,平日裡你吃別人家的白食就要求快、準、狠,到了我來騙吃騙喝就肉包子打狗了?”
“得令!”小廝長舒一口氣。
“那再嚐嚐五年的啼綠酒。”方夢白獻寶似的拎起了一罈子未開封的酒。
是自證清白,還是放個煙霧彈給他們錯誤的指引,又或者是作爲兇手之一的她壓根就不在意此事是否牽連到她,自信到狂妄。
“醉瞭如何歸?”
“方夢白。”雲岫漫不經心地說。
方夢白板著臉,認真地點頭,“刷不好夜香桶的廚子,怎能掂好勺?”
甄音杳蹙緊眉頭,再度壓了壓聲音,“我本無心萬翎樓的身份……”
甄音杳對方夢白從來不會用上“溫柔”二字。
他不顧方夢白給他的眼神暗示。
“嗯?”甄音杳擡頭,她只覺口渴,隨手撈了一個杯子,喝上一口用以解渴。
“過程略過,只看結果。”
“但我在十月初九晚上去過暮家靈堂。”
雲岫又問:“姑娘可知你引走了家丁之後,暮家家主的遺體被另一個人盜了。”
只有甄音杳擰緊了眉,她瞥著那接肉之人滿手髒污,再往遠處定睛一看,好多桶子……
聽了雲岫這句話,方夢白在心裡頭又圈了一塊地,盤算著是讓雲岫以全屍狀態躺進去,還是將她燒成灰灑進挖出的坑裡。
若有似無的夜香味兒朝她鼻腔裡鑽。
她可不介意就著零星火苗子澆上些許美酒。
葉驚闌爽快地應承了。
但方夢白下一句話擊潰了他剛建設好的心理防線:“然後你把桶子舔乾淨。”
此時此刻,無人知曉他的內心掙扎。
在一旁喝悶酒的甄音杳一手抓著衣角,一手將酒送入愁腸。
人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席上四人,無一人不醉。
眼見著,酒罈子空了。
“對不住了。”有一人聲音喑啞,眼中有痛楚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