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倜幾乎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揚州的。
他只想著快點把師傅送回揚州郊外。
他記得當初練劍的那個山谷。
熊倜抱著逍遙子回到原先住過的客棧。
他把逍遙子放在一張凳子上,一手抓住客棧掌櫃,喊道:“掌櫃的,能不能叫人幫我去買匹好馬!我要回揚州!要快!”
“大……大爺,”客棧掌櫃被熊倜那帶著兇光的眼神嚇得直打哆嗦,“只買一匹麼?那這位公子,他……”
客棧掌櫃望著被熊倜放在凳子上的逍遙子,只見他伏在桌上,一動不動,左手也變得漆黑,不知是昏迷不醒還是已經死了。
“廢話少說,到底去不去給我買!”熊倜喝道。他很少這樣對人吼道,何況對方只是個開始邁入老年的客棧掌櫃。他著實是因爲心煩意亂,痛苦難伸,纔拿著可憐的老人出氣。
“大爺,您……這是要抱著他騎馬麼?”
“他不能騎馬了,我只能抱著他。”熊倜黯然道。
“這……”
“到底去不去?怕我沒錢麼?”熊倜拿出一張銀票,“啪”的一聲,把銀票拍到桌上。
“這裡是一千兩銀子!辦好了這都給你!”
“大爺,”客棧掌櫃眼睛直愣愣地望著那銀票,心裡鎮定了許多,“我看這位公子似乎得了重病,您抱著他騎馬不大方便。不如這樣吧,我讓人給您買輛馬車,這樣那位公子可以在馬車上休息。要不再給您找個車伕,這樣您也可以在身邊照顧那公子。”
客棧掌櫃倒是挺好心地提出了建議,畢竟是一千兩的報酬。
“那好!有勞掌櫃的。一定要快!”熊倜口氣輕了許多。
馬車很快買來了,還僱了一個車伕。熊倜多一刻都不想耽擱,叫車伕立刻趕路。
熊倜幾乎不願意休息,馬也受不了,跑一天都口吐白沫了。
車伕忍不住發了些牢騷,熊倜又拿出一張銀票,扔給車伕。
“給我快點!馬不行就換!”
有錢的感覺就是不一樣,車伕再也不抱怨了,馬不停蹄地帶著熊倜和逍遙子趕回揚州城郊外。
熊倜第一次充大爺,但他一點心思都不去想這些。
在馬車上他一直抱著逍遙子,儘管逍遙子已經變得冰冷而僵硬。熊倜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變得冰冷而僵硬。
就這麼硬生生地趕回了揚州郊外那片山谷。
熊倜抱著逍遙子下了馬車,接著把馬車送給了車伕。
“我不需要了,送給你吧,好回去。”熊倜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車伕望著熊倜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奇怪的人啊!可他抱著的那個公子,好像是死了罷……”
“師傅……”
他找到殷翠翠的墓,咬著牙,用雙手在旁邊挖了個坑,把師傅輕輕放進去。
熊倜跪倒在地上,一臉的苦楚。
兩年前,師傅就坐在這裡,憑弔著殷翠翠。他在師傅身後默默地看著。
今日,他也跪在這裡,望著師傅的墓發呆。
“熊倜。”
忽然有人在背後叫他,聲音帶著溫暖,熊倜趕緊扭頭望去。
是韓天翔。
韓天翔驚道:“熊倜,那,那是真是逍遙……”
熊倜木然地點了點頭。
“不——逍遙!”韓天翔撲倒在熊倜身邊。
看著躺在泥土裡的逍遙子,身上還刺著好多暗器。可他還是笑著的,就好像真的在沉睡。
熊倜木然道:“我,我不敢埋。我,我怕我埋了,就見不到師傅了。韓,韓叔。”
他想叫韓天翔“師叔”的,卻覺得彆扭。
韓天翔驚道:“熊倜,你叫我什麼?”
“韓叔。師傅臨死前告訴我了,你是我爹的師弟,我該叫你‘師叔’的。可我,畢竟只有一個師傅。我就叫你叔好了。”
韓天翔抓著熊倜的肩膀道:“你終於知道了。”
熊倜低下頭:“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師傅和爹的關係了,我知道師傅是因爲爹才這麼對我好的,我也知道,師傅希望我爲熊家報仇。”
“那你是要跟我一起幫熊家報仇麼?你一個人肯定不夠的,我們需要聯合,再找其他人……”
“不!”
韓天翔驚問道:“爲什麼?”
熊倜冷冷道:“我討厭他。”
“你爹?”
“是。”
“可你師傅希望你……”
“我知道,”熊倜緩緩道,“但我不想爲了自己是熊家人而報仇,我只當是爲了完成師傅的遺願。”
“這不一樣麼?都是找‘暗河’報仇。”
“不一樣!不一樣!”熊倜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韓天翔驚道:“熊倜,你要去哪?”
“不要管我!”熊倜低吼了一聲,頭也不回,拔腿狂奔,衝出了樹林。
卻不知道有一個人,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望著他們。
熊倜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他一直都是跟著師傅闖蕩,從未想過自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該怎麼過?
真的去報仇麼?
去九道山莊?還是去對付‘暗河’?
可是九道山莊,自己根本就沒把握。
而‘暗河’,連武林各大門派都無法與之抗衡,自己一個人,談何報仇?除非聯合起來。可談何容易?
大概老天爺也爲逍遙子的死而悲傷起來,瓢潑大雨忽然傾盆而至。
揚州城頓時籠罩在雨水中。
街上的行人,四處奔跑,紛紛找地方避雨。
熊倜也開始跑了起來,可他不知道跑向何處。
雨越下越大,熊倜終於停下了奔跑,漫步在雨中。
任憑大雨把自己澆灌得渾身溼透,任憑溼漉漉的衣服緊緊貼在身體上,熊倜似乎失去了靈魂,如同一副行屍走肉。
曾經,他也跟師傅走在雨中。
曾經,他眼睜睜看著師傅在雨中與高手對決,終於因擔心師傅而刺出了致命一劍。
曾經,他在雨中望著師傅那白色又瘦弱的背影,感到師傅充滿著孤獨與寂寞。
熊倜解下系在腰間的皮帶,盯著那皮帶發起呆來——
那裡面裝著的是逍遙子的劍。
逍遙子死後,熊倜把逍遙子劍上的血擦乾淨,輕輕塞回皮套裡,系在腰上。
“哦,這劍不怎麼軟,只要稍微注入一點內力,就可以讓劍身變得堅硬些。你要是喜歡,下次找個鐵匠給你打一把。”
逍遙子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在眼前。
可如今,逍遙子能留給熊倜的,也就是這把劍了,熊倜也只能對劍思人了。
“師傅——”仰天長嘯。可再也沒有聽到師傅的迴應了。
秋雨讓他感到了寒冷,可再也得不到師傅對他的關心了。
師傅再也見不到了。
熊倜感覺鼻子好酸,眼睛好酸,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有多少年沒哭過了?有多少年來都以爲自己忘記怎麼哭了?
可這回,熊倜真的忍不住了。
“師傅!——”
又是仰天長嘯。
真的再也沒有人迴應他了。
熊倜不知道,此時在自己身後稍遠處,頂著兩把傘。
那兩把傘下站著兩個人,兩個體型瘦弱的人,只是一個高點,一個稍微矮點。
兩個人的四隻眼睛,正靜靜地注視著雨中的熊倜。
那兩雙眼睛裡,包含著複雜的神情。
眼睛的主人,卻沉默了許久。
終於,較矮的那個人開口道:“你真的不去見見他麼?”
他的眼睛依然在注視著熊倜,他的聲音是平靜的,臉色亦是平靜的,只是臉上多了塊花狀的刺青,還殘留著淚痕。
無論多平靜,也掩藏不了眼神中的悲傷與痛楚。
站在身旁的人,眼神中同樣帶著悲傷,又有一絲激動。
只是沒有人知道他此時的表情,因爲臉上帶著一個鬼魅面具——
他的聲音也是嘶啞的,好像鬼魅一般——
“此時此刻,你讓我如何去面對他?就讓我在這裡吧,就這麼看看他,便已足夠……”
韓天翔道:“他真的很傷心。”
鬼麪人道:“我難道不也是很傷心麼?你難道不也是很傷心麼?”
韓天翔沒有回答。
因爲他無需回答,別人都感覺到他的那份悲傷之情,即使他一直在剋制了。
他親手用泥土把逍遙子埋了。一邊埋,一邊在流淚。
雨越下越大,熊倜也越行越遠,漸漸地消失在視線裡。
韓天翔望著熊倜消失的背影,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