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女驀地發(fā)聲,打斷了魈琛的思路。魈琛抬眸看她,她眼眶紅紅的,面色含憂又似喜。他不敢多問什么,只是乖乖的靠近那塊渾圓剔透的息玉。
玄女伸出雙手捧上息玉,魈琛本以為她的手會再次透過息玉,奇的是,這一次息玉被她穩(wěn)穩(wěn)的托起,和她蒼白無血的手掌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乖順的浮在她掌心。玄女托著息玉,一直舉到魈琛的眼前胸口。她遽然溫婉的笑了一笑。玄女的面容瘦削,眉目有閱盡滄桑的風霜之色,五官也如刀刻斧鑿一般,與尋常女子大大相異,大抵因她是殺伐戮命之人,自不如凡常繡樓女子。但此刻的笑容,卻好如冬陽撫融積雪,竟比西王母的微笑還要驚艷三分。
“后生,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我的滿身絕學,息玉力量,究竟傳給了誰呢?”
魈琛聞言又即刻躬身為禮,恭恭敬敬的道:
“晚輩名,上魈下琛,乃妖界當權妖王也!”
“妖王?”玄女錯愕了一瞬,但又即刻釋然,像方才那般溫柔的笑了笑,“罷了,都一樣。”
說罷,玄女也不問魈琛準備好了沒有,托著息玉就往魈琛的胸口送。魈琛親眼見到拳頭大的息玉暢通無阻的當胸穿入體內,那滋味別提有多么驚悚。但驚悚歸驚悚,大的感覺倒是沒有的。
“今次會晤,良緣天定。我傳你本領力量,你給我磕頭行禮,算半個師徒。只可惜從今往后不能看到你成材成器。若你認我是個師父,那現在便發(fā)個誓,你決不能拿我傳給你的東西做出違反天道之常的事情來!若有違背,便被這力量反噬而死,永墮阿鼻地獄!!”
息玉此刻正送到一半,魈琛無法下跪,只好立即舉起左手指天為誓,誠懇道:
“魈琛在此地指天為誓,皇天后土,師父在上,若不才魈琛拿這力量做出半點違背天道之常的事情來,只教我反噬而死,永墮阿鼻地獄!!”
他照著玄女的話,幾乎一字不差的說出來,玄女朗笑起來,眉眼都飛揚起來,紅唇皓齒在息玉的柔光中格外鮮明。她的笑聲越來越大,笑中盡是解脫。她松開雙手,息玉自動融進魈琛的胸懷中,魈琛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的摸向胸口,那里一平如故,似乎沒有絲毫變化。
息玉融進魈琛體內,這壙室中再沒有他物為明,魈琛目光盡被黑暗阻滯,只能聽到玄女的聲音癲狂的充斥回蕩在壙室之中。不知她最后的那一抹游魂飛到了哪里,只聽得那聲音忽近忽遠,忽大忽小,忽凄厲忽喜悅,忽如男忽如女。魈琛依舊難耐的捂住雙耳,按玄女之前的話來推測,這息玉之力一旦傳授到魈琛的身上,她自己本身就要立刻灰飛煙滅的,但此時發(fā)生的一切,魈琛卻又無法解釋了。
“陛下!娘娘!玄女盡命了!玄女盡命了!!”
玄女的笑聲止歇,但緊接著用一種更加搖山撼樹的聲音高叫著這句話。反復叫了許多遍,如同在上一個壙室教訓魈琛的那般,回聲幽幽不絕的傳來,一聲強過一聲。那聲音透過魈琛的手掌直往耳里鉆,魈琛咬緊著牙根,調動全身的法力護住心脈,但是依舊感覺五臟六腑被震的輕輕發(fā)顫。
那塊陷入他肌理的息玉,卻像沉睡到了他身體里一般,一絲動靜也沒有。魈琛的心一點一點的冰冷了下來,什么息玉,什么劍法,什么畢生絕學,什么九天玄女,通統(tǒng)下地獄吧!!他現在逃也逃不出,連自己的一條小命都要搭在這里了!!
那聲音越響,魈琛心中就越多一分絕望,那絕望讓他本焦躁萬分的心也漸漸沉靜了下來。終是一死,這般掙扎有什么用?想到剛才所經歷的一切,全是一場騙局,魈琛心死如灰。方才還興致勃勃的想著要把這段經歷告訴云筱,看來他連再見她一面的機會都不一定有了。他不斷的在心中咒罵自己,譏諷自己。
——這世上,哪兒有天上掉餡餅的呢?!
想來他也是妖界的君王,是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存在,是妖界奉若神明的存在,竟死的這樣不明不白,死的這樣倉促草率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吶!!
魈琛滿心的悲憤,在死亡的絕望籠上他心頭的瞬間,不甘心也溢滿胸臆。他的胸腔驀然劇痛,有股開心裂腔的力量從心口透出。原本玄女的巨大回聲,他還能蹲著支撐,此刻竟然蹲身不住,渾身發(fā)麻的仰倒在地,大叫一聲,昏死過去。
他在昏迷之前,余光還瞥到,自己的胸口透出微光,同那息玉的光芒似乎一模一樣。
……
窮發(fā)之北,冥海,天池。
云筠已經在北地盤桓了許久了。自東華帝君殺盡押解他的所有天兵走后,他就一直在北地待著沒有離開。
許久的日頭,他在終年積雪,白原萬里的北地一無所獲,甚至也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東華帝君也不是那么愚蠢的人,怎么會欲蓋彌彰的這般明顯?也許他殺了那幫天兵,只是為了看不慣自己的徒弟受這幫人的欺凌?
可他明明覺得,東華帝君,就是不想讓他到北地來!!
云筠煩惱的看向遠處斑駁的雪原,時值暮春初夏,北地的大雪不復頻下,地上的積雪也參差的消融了些,一塊塊的羞澀的露出了黑色的土地。
若是這里能再暖些,定也是個天上人間,這黑黢黢的土地,該是多么豐饒的好壤。
云筠跑題的思索著,無趣的坐到一塊巨石之上。窮發(fā)北地,果然地如其名,寸草不生。鎮(zhèn)日里,他除了對著雪,還是對著雪。曾不止有一次聽到人說雪景美麗,果真再美的東西也抵不過審美疲勞,他現在無論是橫看還是豎看,都看不出半分雪原的美來。
“唉……這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云筠苦惱的支頤,垂眸下望,眼前又是一片白。他煩躁的閉上眼睛,心中拼命回想著群玉山,回想著山上的桃紅柳綠,回想著春暖花開的地方,心中一陣陣的恐懼。——若再在這里待下去,怕是連什么叫四季都不知道了!
云筠長嘆一口氣,仰倒在黑色的大石上,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被自己呵出的白氣渲染,心中漸漸萌發(fā)出離開的心意。
——可現在走了,豈不是功敗垂成?
云筠煩惱的揪住自己的鬢發(fā),將鴉雛般的兩片烏鬢扯的亂蓬蓬的。他從大石的左邊翻到右邊,又從右邊翻到左邊,又重復了好多遍,終于下定了決心。再在這個地方傻找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收獲的,不如先行離開,再作打算的好!
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巨石上跳起,習慣性的瞇起眼睛向雪原遠處眺去,卻正看到一個佝僂的灰影搖晃了兩下,撲倒在雪地里。
云筠“啊喲”一聲,拔腿往朝那里奔去。他足下生風,不過剎那就跳到老遠的那個灰影旁。
伏在地上的灰影,是一個老人,他一身灰衣,滿頭枯槁的頭發(fā)半灰半白,連臉色也灰突突的。灰衣老人骨瘦如柴,老臉上皺紋橫布,雙眼緊緊閉著,軀干冰涼,已經凍僵了。
云筠在窮發(fā)之北盤亙的這段時間,是半個活物也沒有見到過,此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奄奄一息的灰衣老頭,這情況也太過離奇。云筠雖然心中生疑,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心地良善到極點的人,二話不說就小心的將老人扶到自己懷中,將他抱到最近處的石頭上,伸手施法為他御寒。
他剛才抱這位老人起來的時候,感覺到他的身子極輕,入懷硌肉,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挨了多久的餓了。在這不毛之地,他一個年邁體弱的老頭,沒有凍死,也要被餓死了。
云筠皺起眉頭來,嘴里忍不住絮叨起來:
“你這老頭,怎地還有本領溜到這種地方來了?怎生是好,我可也沒有什么可吃的啊!”
雖說無計可施,云筠還是將自己的靈力既緩而穩(wěn)的往老人身體里灌著,希望能多維持一時半會這個老頭的性命。他自己當初把靈力分給妹妹云筱,又在窮發(fā)之北支撐了這么多日,早已可說是朝不保夕,但此刻見到這個陌生老人性命堪危,惻隱心起,又顧不上自己了。
如這般輸送了一會兒,老人仍不見醒,只是青紫的面皮微微有了一絲血色,身子也漸漸暖了起來。云筠頭腦微微發(fā)昏,心想自己不能再給他輸靈力了,若不然救不了他,自己的命也要搭進去。這陣子風雪又突然刮了起來,云筠微微納罕,這六月初的天氣,怎生還能飛雪呢?窮發(fā)之北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風急云沉,烏云在天際糾集起來,周遭的溫度越來越低,眼見一場大風雪就要刮將起來。云筠便罵咧著司云布雨的天神,邊脫下自己的外袍為老人裹上,將他抱在懷里,左右逡巡著,要尋一個能避風雪的地方。
四顧茫茫,這廣袤無垠的雪原,哪兒有避風避雪的處所呢?
云筠無可奈何,只好抱著老人御風飛行起來,他還未飛出丈許,只覺得懷中的老人體溫像一盆開水投入了冰湖一般,只稍許時間就冷的像冰。唉,忘了他年邁體弱,受不住呢。
云筠只好下地行走。雪原茫茫一片,不辨東西,云筠心里也沒了計議,只有背著風雪走,希望讓懷中的老人少當些風雪的摧襲。可那風雪像是能解譯他心中想法一般,風向一忽兒向東一忽兒偏西,使得云筠走不過里許就要換個方向,最終竟是在一個地方不停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