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蕓蕭在嫁到萬里外北國肖家后的第三個年頭,決定歸寧父母,她郎君肖家二郎肖琛則隨同她一起去南國省親。
她五歲那年患上重病,藥石罔效。林家是江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卻也對自家千金的病情無可奈何,備起了喪葬用物。直到那天有個道人在林府門口從天而降,大搖大擺的走進(jìn)林府,聲稱能治好林家小姐的怪病,果然也藥到病除。林府上下感激涕零,道人卻財物古玩俱也不收,只撂下一句話拂袖而去,剛一出門就無影無蹤了。
——林蕓蕭須得嫁與北國肖家二公子琛,否則終歲十八也!
林府上下惶恐難安,又這道人實在神通,他之讖語不敢不信,苦尋北國肖家,并于林小姐及笄之年遠(yuǎn)嫁之于北國。
因著是遠(yuǎn)嫁,所以林蕓蕭三年都不得省親的機會。是年她十八歲整,五歲那年道士的話讓她惶惶不安,也算是懷著不愿客死他鄉(xiāng)的念頭,她不遠(yuǎn)萬里,回鄉(xiāng)省親。
長途奔波了十幾日,林蕓蕭心里越來越不安,再過幾日就是她十八周歲的生辰,雖則嫁與保她性命的肖二郎,婚后也算恩愛無雙,但她心中終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且她深深相信這種預(yù)感。
以至于她在生辰的前夜在旅館里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凌晨熹微的時候,忽而見到窗外一閃而逝的紅光,便不受控制的往外走去。
林蕓蕭輕手輕腳的走出門,尚且昏暗的天色讓四周的景色顯得模模糊糊的,唯獨遠(yuǎn)處地平線上一點紅光乍現(xiàn)處卻是清晰——那是輛小小的馬車,馬車沒有馬拉卻骨碌碌的往前走,車的左右緊跟著兩個提著紅色燈籠的侍女,待她們走近,林蕓蕭發(fā)現(xiàn)她們俱都長的十分冶艷美麗。
她們分明是沖著她的方向來的,她呆愣愣的看著她們,心中不知是恐懼還是好奇。
馬車停定,車左的侍女走近林蕓蕭,行了一禮道:
“上車吧,殿下。”
林蕓蕭望了望那輛沒有馬拉的馬車,黑洞洞的車廂似乎妖怪張開的大口一般,她只看了一眼就昏死過去。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仍感覺到似乎是她夫君肖琛從背后擁住了她。
……
林蕓蕭醒來時,頭還是痛的。
她眼前逐漸清晰,只是耳邊混混沌沌的,似乎有成百上千種怪戾的獸鳴聲夾雜在一起。這混雜的叫聲讓她聽的毛骨悚然,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她無法忍受簡直想一躍而起落荒而逃,只是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緩緩睜開眸子,眼前是刺目的綠光,她瞇縫著眼睛適應(yīng)了一會后,睜開眼驚悚的發(fā)現(xiàn)一叢青碧的烈火正燒在她頭上。
左右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她約莫明白自己現(xiàn)在躺在一個闊臺上,一只火架正架在她身體上方,里面有妖火燒的正旺。這青碧色的火,她不是沒見過的,她自幼常常會做的那個夢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她知道這是妖界特有的碧磷火,妖怪形似人,性似鬼,喜冷怕熱,喜暗怕明,獨獨這青碧色的碧磷火他們不怕。
林蕓蕭輕嘆一口氣,約莫這會兒,不過是在做夢罷。她也做過和常做的那個夢類似而不同的夢,她只要閉上眼睛,睡過去,再醒來,就一定又回到了北國肖家,回到了屬于她與夫君肖琛二人的小園子……
林蕓蕭閉上眼睛,周圍的叫聲不絕于耳,讓她聽的一陣陣心悸,胸口煩惡,哪里睡得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的四肢恢復(fù)了一些感覺。她微微抬起脖子,能看到更多周圍的景象。原來肖琛也在她身邊,他躺在離她一尺遠(yuǎn)的地方,雙眸緊閉,無知無覺。林蕓蕭輕輕的喊了他兩聲,他沒有一絲反應(yīng)。
她無奈只好繼續(xù)環(huán)顧四周,剛瞥到臺下的景象,她就驚訝的不能自已。
臺下似乎有成千上萬不同面貌的妖精鬼怪,或色厲貌惡,或妖魅美麗,只是她敢斷定,這臺下的,沒有一個是人類。
他們圍繞著臺子的一圈跪著,烏壓壓的一片。臺下的妖怪多如牛毛,林蕓蕭甚至不能確定這妖精群陣延伸到了何處去。他們的神態(tài)虔誠而恭順,口中發(fā)出或尖利或低啞,或婉轉(zhuǎn)或惑人的叫聲,每個妖怪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反而有種奇異的和諧感,大約他們在齊聲誦念著一種符語。
天際有濃云滾滾,烏壓壓的云層里間或閃過一道如刀的閃電,滾來一聲震耳的雷聲。冷惻惻的風(fēng)有氣無力的刮著,擾動著熱烈燃燒著的碧磷火,也擾動著林蕓蕭的心。
林蕓蕭越來越怕了,這不像夢,這一切仿佛都是實實在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情。
她有些欲哭無淚,她到了這么個地方,那么終歲十八的讖語算應(yīng)驗還是沒應(yīng)驗?
她正悲悲切切自己多舛的命運,忽聽見耳畔響起了幾聲清鳴,是一種她很熟悉的鳥叫聲——她在那個常做的夢里聽到過多次。
有道清亮的女聲響起——
“璇璣陛下駕到!眾小妖停誦跪拜!”
那句話說的不是漢語,但一字一句傳到林蕓蕭耳中,她全聽的清楚明白。這種語言,也只在她那個常做的夢里出現(xiàn)過。
臺下無數(shù)妖怪聽到這番話,叫聲戛然而止,驀地里,林蕓蕭只能聽到天邊滾滾雷聲,以及眾妖撲通撲通齊齊跪下的聲音。
林蕓蕭望向來人的方向,由兩只鴻鵠鳥拉著的鑾轎被一眾衣著鮮艷的妖娥妖仆前呼后擁而來。那鑾轎真金鍛造,碩大的寶石裝點其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金碧輝煌,光彩奪目。似乎那黃金寶石天生就是皇族的象征,鑾轎反射的光芒森嚴(yán)刺目,讓人不由心生敬畏。
鑾轎形似六角亭,周圍垂了緋紅的輕柔帷幔,風(fēng)過時,帷幔被微微揚起,露出里面人物的精致衣角,叫人遐思非非,想象她到底何等形容樣貌。
璇璣女王呵……這也在她夢里出現(xiàn)過,林蕓蕭如是想。
她現(xiàn)在眼前見到的一切幾乎都在她夢里出現(xiàn)過,看起來又那般真實。難道她夙愿達(dá)成,鉆進(jìn)了她的夢里?還是說,這只是另一個夢呢?
璇璣女王的鑾轎在祭臺下停下,領(lǐng)頭的大妖娥趨登而上,扶著璇璣慢慢步出鑾轎。林蕓蕭一瞬不瞬的盯著璇璣看,在夢里她就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此番看到她如珠如玉的面孔的那瞬間,她更是為她的奪目艷光喟嘆。世間竟有如此尤物,她這次見到,更有種真實的感覺,甚至有被那美艷的容光灼痛了雙眼的感覺。
這樣的美人,果然是塵世人間不能擁有的。
夢里的璇璣,是她心愛之人的母親,向來不贊同她與心愛之人在一起,對她也是百般刻毒,不知她現(xiàn)在會不會拿她怎么樣呢……
璇璣緩步端莊的登上祭臺,她的岐頭菜玉履踏在白玉石階上發(fā)出的清脆聲音一聲近過一聲,林蕓蕭的心提了起來。
她有些慌張的閉上了眼睛,甚至有些用力過猛的微微蹙起眉。她能感受到璇璣的目光從她身上打量過去,周遭除了巨大的雷聲她什么都聽不見,萬妖女王面前誰敢說話?
林蕓蕭的心跳的越來越快,呼吸粗重起來,然而璇璣還是一聲不吭的佇立一旁,這種帝王的靜默,是盛權(quán)下最讓人有壓迫感的威懾。就在林蕓蕭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的時候,璇璣淡淡的開口:
“菰仇大師,這個女子,怎么回事?”
林蕓蕭知道她指的是她,可是璇璣用的對她的稱呼是“這個女子”,仿佛從沒認(rèn)識過她似的。
一旁有人噔噔噔的跑上了祭臺,在矮于璇璣所站之處兩個階的地方附身下拜,恭聲道:
“回陛下,這個女子,她……微臣估計,她是天庭的衛(wèi)入將云筱神女。”
林蕓蕭聽見璇璣冷笑了一聲,聲如焦尾琴:
“菰仇大師,欺君罔上,罪當(dāng)如何?”
林蕓蕭躺在祭臺上都感受到了菰仇的抖如篩糠,他一邊磕頭磕的連珠價響,一邊解釋:
“微臣不敢蒙騙陛下,微臣如此推說,是有依據(jù)的!微臣當(dāng)然知道云筱神女正在九重天上受天火刑焚燒,無從脫身,只是那九重天上的云筱神女,只是她一半的元神,這個女子身上,有云筱的另一半元神。她定是一直跟著陛下的魂魄,所以才誤打誤撞被侍女一并接回來了。微臣檢查過的,微臣敢打保票……”
“行了行了,你也不用這般誠惶誠恐。無論她是不是云筱,單憑她長的這般像那個賤人,孤就想將她的心挖出來!”
這話猶似一道霹靂打在林蕓蕭頭上,劈的她眼前金星繚亂。她真是哭笑不得,不管是夢也好,是真也好,因為長得像一個人就落得慘死,她的人生也真是精彩至極。
璇璣慢慢靠近了她,林蕓蕭的心跳伴著她的腳步聲上下。璇璣不愧是一國之君,真真君無戲言。林蕓蕭腦子飛快的閃過她這短暫的十八年人生里她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一幕幕閃過的最多的情節(jié)反而是她那個夢里的情節(jié),璇璣的指尖觸到她胸口的那一瞬間,她夢里那個人的臉驟然在她腦中清晰,他滿臉都是悲傷,雙唇微微嗡動,似乎在和她說話。她只流下兩行眼淚——
對不起,我又要違約了……
被挖心而死似乎沒有林蕓蕭想象的那樣疼,她聽到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迷迷蒙蒙的胡思亂想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那并不是她的尖叫聲,她也并沒有死。
“你是云筱!”林蕓蕭睜開眼睛,看著璇璣跌坐在祭臺下方,那個大妖娥在她身后扶著她。她美麗的臉龐有些變形,涂了紅色蔻丹的纖手指著林蕓蕭,手部光嫩潔白的皮膚有些微微發(fā)紅,還微微的泛起了白煙。
“你是云筱!!”璇璣又咬牙切齒的重復(fù)了一遍,眼中滿是怨毒,看上去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將林蕓蕭撕成碎片。林蕓蕭猶如驚弓之鳥,她從臺上坐起來往后瑟縮,四肢此刻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知覺,她躲得動作很靈敏迅速。
璇璣一把推開扶住她的大妖娥,提著長長的裙擺氣勢洶洶的沖上祭臺。
“云筱,你該死!老天有眼讓你落到了我的手里,今日我就讓你灰飛煙滅!我要讓你永墮阿鼻地獄!”
林蕓蕭看著因臉上喜悅憤怒交織而顯得有些可怖的璇璣,嚇成了軟腳蝦,癱坐在祭臺上連逃跑都忘了。
唔,應(yīng)該是躲不過一死了,璇璣就像夢里的那樣恨她,不置她于死地怎么會善罷甘休……
璇璣一只手提著裙擺,一只手高高揚起,刺目的紅光在她手心匯聚盤旋。她背后是墨一樣的天,兩道長龍似的閃電在天邊劃過,映亮了璇璣慘白的面孔。她此刻兇神惡煞像個羅剎,這樣的樣貌就足以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林蕓蕭嚇?biāo)懒耍倪€用得著動手?
逃不過的,林蕓蕭緩緩閉上眼準(zhǔn)備受死。她身后突然伸出一雙手臂將她摟到懷中,一幅似是披風(fēng)的烏黑東西擋在她的眼前。她朦朦朧朧里聽到四周妖怪們的抽氣聲,接著額角一痛,陷入昏黑之中。
璇璣看著面前少年古井無波的雙眼,蒼白而瘦削的臉頰,眼淚即刻奪眶而出:
“琛兒……為娘日日夜夜都在想你,你可有想為娘?”
那玄衣的少年就是魈琛,統(tǒng)領(lǐng)妖界的小君王。如果林蕓蕭此刻沒有昏迷,一定會喚他作“肖琛”,可那并沒有什么不同,肖琛只是他流落人間用的名字,肖琛這個凡人,其實也一直都是妖界的小君王,魈琛。
他在林蕓蕭被母親打到之前替她擋下了這掌,將她細(xì)心護(hù)在懷中。
璇璣那一掌用力過猛,出手后收不回來,誰知魈琛此刻醒來并沖上來替林蕓蕭擋掌。她的一掌真是打在兒心痛在娘心,關(guān)心則亂的璇璣也不管林蕓蕭死活,只連忙捧著魈琛的臉著急道:
“琛兒,痛不痛啊?娘太用力了……你有沒有哪里受傷?”
魈琛緩緩搖了搖頭,便好像力氣用盡一般癱倒在地上,他昏迷還不忘將林蕓蕭緊緊摟在懷里。
璇璣啞然的看著緊擁倒在祭臺上的兩人,半晌才出聲:
“將王上送去夙夜池療傷,把云筱關(guān)去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