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14
月明星稀,梆子聲“噹噹”落地,馬兒行至畫舫的一瞬,正好宵禁。
沈卻抱著虞錦回到畫舫。
聽到馬蹄聲,落雁急忙迎了出來,見虞錦這么被橫抱在手里,免不得一驚,又想起前幾回的兇險事。
畢竟,沒有一回是好事。
然,她先是被自家王爺下頷上那一圈牙印給唬住了。
要命,這顯然是人咬,誰那么好本事?!
沈卻道:“備醒酒湯。”
“哦、哦。”落雁連忙回過神,僵硬地點了兩下頭。
沈卻踏入艙內,左拐,步入廂房。解了虞錦的睡穴,她也沒醒過來,只蹙了蹙眉頭,是徹底醉昏過去了。
沈卻蹙著眉看她,下意識屈指用指背蹭了蹭她的眉眼。
“篤篤”兩聲,有侍衛道:“王爺。”
沈卻神色自若地收了手,“進來。”
侍衛垂首而進,眼珠子十分規矩,不敢隨意亂瞧,只將名冊呈上,道:“這是虞大人麾下的部將名冊,屬下遣人探查過,虞姑娘少摻和軍中之事,是以與之相熟的不過幾人,其中有個少將,曾是虞大公子的隨侍,倒是常出入虞府,不過此人也在此次邊城戰役的名單中。”
習武之人自幼便有隨侍,就和公主皇子們的陪讀一樣。
沈卻面無神色地抬頭凝了眼虞錦,她那日喊的將軍,是他?
“死了?”
“回王爺,死亡名單里并無此名。”
那就是隨著虞家父子憑空消失的兩千兵的其中一人了。
半響,沈卻不甚在意地擱下名冊,道:“知道了。原州事畢,你吩咐下去,三日后準備啟程回垚南。”
“是。”
侍衛應聲退下。
沈卻閉了閉眼,吸氣、又緩緩吐氣,他起身整了整衣著,深深凝了眼酣睡淋漓的人,才提步離開。
身上沾了些不該沾的脂粉味,他吩咐人備水。
屋里,他踱步至推開楹窗,任夜風撲面而來,下頷那一圈破損的肌膚,隱約還有些刺疼,遂煩躁地松了下衣領,眼前不自覺想起適才街頭馬背上的情景。
虞錦那雙眼睛,生得如天上星、似海底月,單那么看著,就能讓人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好像,她就該受人追捧、愛護、庇佑,予給予求。
而那些人里,也包括他。
于是從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一直在退讓和破例,且無理由,就只是……不舍得。
以及沈卻回避過多次的,對她的渴求。
不舍、渴求。
沈卻生來二十三年,第一次體會這般滋味。
荒誕離奇、千纏百繞、輾轉難磨。
少頃,沉溪捧著托盤叩門進來,那托盤上是一件紅火的嫁衣,正是沈卻那晚在畫舫樓閣上遠遠眺望過的那件。
沉溪為難道:“王爺,三日后啟程的話,這嫁衣……可要一并帶走?”
畢竟是虞姑娘的物件,本要歸還于她,但眼下她記不得往事,而這樁婚事又不是什么好事,要如何開口說……是以這身貴氣無比的嫁衣便一直被沉溪好好收了起來。
沈卻捻了下嫁衣的邊角,神色道:“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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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虞錦是在頭疼中蘇醒,她大腦一片空白,依稀記得昨夜她將王爺誆去了廣陵樓,邀他看了一支舞、見了各色美人后,后……
她不記得了。
不過沒成想,那么幾口酒,她竟能吃醉過去,虞錦懊惱地揉了揉眉心。
落雁端著盥盆來伺候梳洗,時不時瞥虞錦那紅潤的小嘴一眼。
由于虞錦還未完全回過神,故而也沒注意到落雁那奇特的神情,拾掇一番后,便想著去隔間用膳時問問王爺。
然,待進到隔間,望見沈卻下巴那半圈齒痕時,虞錦腳步一頓,石化當場。
昨夜忘記的一幕幕,走馬觀花一般涌上腦海。
虞錦錯愕:“……”
沈卻抬眸,看她臉色精彩萬分,大抵能猜出那小腦袋瓜在轉些什么。他漫不經心地牽了下唇,道:“愣著作甚,用飯。”
“……哦。”
虞錦硬著頭皮坐下,埋頭喝粥,小嘴像上了鎖似的,難得安靜。
此時,有侍衛上前,看了眼虞錦,欲言又止。
沈卻擱筷,道:“說吧。”
侍衛這才開口道:“王爺,唐家府邸已奉命抄盡。”
“噹”地一聲,虞錦手中的瓷勺落進碗里,濺出幾滴粥。
唐家?抄家?
沈卻將目光自她臉上收回,繼而道:“知道了,把唐百曄押送進京。”
“是。”
侍衛走后,隔間復又安靜下來。虞錦左等右等,看沈卻似是沒有要多說一兩句的意思,她手里攪著瓷碗里的白粥,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道:“阿兄,唐家是犯事了么?”
沈卻應了聲“嗯”,道:“買官賣官、私販軍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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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錦微愣,她雖不通政事,但也知道這兩樁罪,哪一個都夠罷官流放。她細眉一揪,“這是何時的事?”
“有一陣了,不過抓捕之事在昨夜。”他微頓,說:“你在廣陵樓的時候。”
虞錦一僵:“……”
她蹙了下眉頭,有一陣……那此事沈卻定是私下探查已久,如此來,外頭那些半真半假的傳言,便完全不可信。
元鈺清身為他的幕僚,定是知曉此事。
可他沒透露半分,還輕易答應協助她做了昨夜的荒唐事!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再一看男人下頷那半圈齒痕,頓覺礙眼得很,虞阿錦虞阿錦,下嘴沒輕沒重,這么深的齒痕……
且他既都提到了廣陵樓,她再佯裝無事發生便顯得不那么懂事了。
思及此,姑娘卷翹的眼睫一垂,低聲認錯道:“我錯了阿兄,我昨夜不該扮男兒裝去聲色之地,還累得阿兄尋我,我不僅不知感恩,竟還趁醉咬傷阿兄。”
她聲音更低,道:“我以后再不喝酒,也再不給阿兄添亂了。”
誠懇有,懊悔有,乖巧亦有。
沈卻重新執筷,道:“知道就好,用膳吧。”
虞錦點頭如蒜,起身離開片刻,回來時手里多了兩瓶藥,道:“那我先給阿兄上藥吧,夏日天熱,若是傷口潰爛可就不好了。”
“不用。”
這么點傷,倒還不至于到要潰爛的程度。
但虞錦哪里容得他拒絕,她怎會放過任何一個扮演好妹妹的機會!
是以,她拉過木凳坐在他身旁,擲地有聲道:“要的,若是因我毀了阿兄這張勝似謫仙的容貌,那我罪過就大了。”
沈卻嘴角輕提,油嘴滑舌,她哪里來的這么多說辭。
他過會兒還有公事,只淡聲道:“快點。”
聞言,虞錦點頭應下,伸手便捏住男人的下頷,轉了過來,隨即將藥粉灑在傷口上。
有一處齒痕咬得很深,虞錦下意識舔了舔自己的側齒。
沈卻目光在她唇上落了瞬,很快又移開,垂下的目光掠過她肩上滑落的幾縷烏發,潑墨一樣,很是順滑,手感應該很好。
虞錦很快上完藥,噓寒問暖之后,便打算離開。
沈卻忽而開口,道:“收拾收拾,三日后啟程返回垚南。”
虞錦微怔,倒是有些猝不及防。
垚南……
她只閑談時聽人提及過。
見她不言,沈卻側目道:“怎么?”
虞錦搖頭,說:“沒,我只是在想,原州多特色之物,要帶點什么回去才好。”
“嗯。”沈卻應了聲,遂掌心覆在她發頂上,拍了兩下,收回時如愿以償地拂過潑墨一般的發梢,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抬腳離開。
虞錦懵怔片刻,偏頭碰了碰發髻,只有虞廣江和虞時也會這么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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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日,原州上下煥然一新。
不止是原州長史唐百曄被押送入京,就連帶著刺史魏祐都一道入京陳瀆職之罪,據說,十有八.九要貶除至荒遠之地。
魏府求門無路,便將主意打到了虞錦身上。
只兩日而已,拜帖便收了七封。
虞錦吐氣,佯裝未見,她一個假妹妹,沒這通天的本事能求這種情。
她歪著腦袋搖扇,這幾日她尋機會進過沈卻的廂房,可那只擺在桌案上的匣子已然不見了,不知又被挪去了何地。
這事急不得,既然得從長計議,那就有另一樁事很急了。
她對南祁王府所知全來源于貴女們閑談時那點皮毛,還大多是在談論南祁王的英姿與功績,關于王府內宅之事,她更是知之甚少。
只一次隨父兄進京時,在宮宴見過沈卻的祖母、沈老太君一面,其余便是一概不知。
但虞錦深知,其實女子的心思比男子多多了,尤其是后宅里的女子,一個個都修煉成了精。
她須得好好打探一番才行。
她倚在楹窗邊,品著蜜餞,憂心道:“我如今撞壞了腦子,記不得家中人口,遠道歸家,合該備禮才是,母親,給母親帶一匹原州的刺錦緞如何?料子薄又涼,正適合盛夏天里穿。”
沉溪笑:“姑娘不必費心,府里并無長輩,老太君年老體邁,不適應垚南風土,長住于上京,太妃孝順,一直伺候在老太君身側,眼下府里的主子,便只有已故大姑娘的小女,楚姑娘。”
落雁頷首,說:“表姑娘的年紀,與姑娘您一般大呢。”
虞錦不動聲色地抬了抬眉梢,原來沈卻曾經還有長姐。
她并無意打聽王府私事,只是既然提到長姐,她身為“幼妹”,不問反而生疑,是以頓了頓道:“阿姐……是如何故去的?”
沉溪與落雁互望一眼,沉溪道:“是難產走的。”
那這位表姑娘為何未隨女眷住在上京……?
虞錦生疑,卻不欲再問,只搖著折扇,說:“那府中,何人主事?”
沉溪道:“有老管家在,白叔在王府三十余年,大小庶務他最清楚不過。”
“哦,那——”
沉溪與落雁又答了許久,虞錦一邊剝著荔枝,一邊在腦中勾勒出王府的模樣。
應當是碧瓦朱甍,莊嚴肅穆,處處都彰顯規矩二字。
……
……
三月二十二,馬車轆轆,朝南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