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05
官署,書房。
門窗緊閉,氣氛靜謐得讓人心慌,唯有桌案處傳來紙頁翻動的簌簌之聲彰顯人氣兒,但很快,這聲響也沒了。
男人修長的食指點在軍文一角,遲遲未翻頁,順著那指尖往上,那張琢玉似的臉上一如既往的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久久落在某個字眼上。
半響,連帶眉梢都跟著緊蹙了一下。
他視線所停之處,正好是個“錦”字。
幾乎是立即,沈卻眼前似浮現(xiàn)出小姑娘泫淚欲泣、小心翼翼的模樣,小獸一樣,長長的睫毛似都撓在人心扉上,那一言一行都略有些浮夸和做作,但并不讓人生厭。
也是奇怪。
思及此,沈卻深吸一口氣,握盞抿了口茶壓下那股莫名的煩躁,隨后“噹”地一聲,茶盞被重重擱下,舉手投足之間盡顯不耐。
是少見的心煩意亂。
候在一側(cè)的魏祐屏息憋氣,一邊悄悄用衣袖擦了擦額前落下的冷汗,一邊拿余光偷覷南祁王,心下不由惶惶,莫不是哪里出了差子?
魏祐心嘆一句老天爺,正絞盡腦汁揣摩當權者的心思,便聽“吱呀”一聲,元鈺清推門進來。
魏祐忙恭敬地朝他點了點頭:“元先生?!?
元鈺清拱手彎腰,笑道:“魏大人?!?
寒暄兩句之后,元鈺清抵拳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王爺,那……姑娘她不愿走。”
因魏祐在,元鈺清特地沒喊成“虞姑娘”。
但小室靜謐,即便是元鈺清有意壓低嗓音,姑娘二字也還是準確無誤地飄進魏祐的耳朵里。他頓時耳尖立起,來了精神。
沈卻抬眼,看了元鈺清半響,卻是只字未言,只道:“知道了?!?
聞言,元鈺清一時也摸不準他是什么意思,只是此時不便多問,他只能先拱手退下。
魏祐懵怔地看著元鈺清就這么走了,連忙尋了個借口退出書房,追趕上去,道:“元先生,元先生!”
元鈺清不得不停下步子,擺上如沐春風的笑意,道:“魏大人有事?”
魏祐訕訕一笑,傾身過來,一手擋在唇邊,低聲問:“元先生,那個“姑娘”是……?”
實在不怪他多心,這次南祁王奉旨視察原州軍務,魏祐提前特意打探這位年輕王爺?shù)钠庑宰樱M量做到百無一疏,其中有一條消息,便是這南祁王不近女色,二十有三的年紀,莫說正妃側(cè)妃,府里連個通房都沒有。
聽說從前倒是有人行賄給他送過美人,結(jié)果反而在簿子上又多添了筆罪名。
故而這魏祐才打消了給他送美人的念頭,可元先生口中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難不成是他消息有誤?若真如此,他可要抓緊好好物色幾個才行。
光看他那咕嚕轉(zhuǎn)的眼珠子,元鈺清用頭發(fā)絲也瞧出了他的那點心思。只是魏祐要真敢送女人給沈卻,恐怕頭上那頂烏紗帽也戴不長久了。
本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念頭,元鈺清輕笑一聲,有意解釋道:“哦,是府里的三姑娘。”
魏祐眸光肉眼可見地黯淡下來,瞬間打消了念頭。
他失魂落魄蹬上馬車,倏地一愣,他怎的沒聽說南祁王府還有個三姑娘,南祁王有幺妹?
嘶。
他一拍大腿,道:“夫人可在府里?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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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流云涌動,天邊染上一層淺淺的金黃,晚霞的余暉傾灑而下,湖泊里仿佛是盛著耀耀美酒,微風蕩起的漣漪,都像是喝醉了一般。
只是如此美景,卻無人有心欣賞。
沉溪與落雁正面面相覷地杵在畫舫的廂房外。
里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哽咽聲,說來也怪,女子流淚她們見多了,無不是吵鬧擾人,但偏這虞姑娘哭得十分好聽,不僅沒讓人頭疼,反而還讓人心生憐惜。
落雁輕聲嘆氣道:“虞姑娘撞傷了腦袋,只認王爺,眼下王爺要將她送走,實在可憐?!?
沉溪也面露心疼:“誰說不是,想必虞姑娘心里也惶恐得緊?!?
而此時,可憐又惶恐的虞錦哭歇了聲,她捏著喉嚨清了清嗓音……咳,好累。
她提壺斟茶,潤了潤嗓子,再用力擠出兩行眼淚。
自幼虞錦就從自家父親與兄長身上明白一個道理,女兒家的眼淚,其攻擊力堪比鋒利的刀刃,尤其對男人,但凡他有那么一厘一毫的憐憫心,便是有機可乘。
至于當初成玥在這事上吃了虧,虞錦心道,那定是因她不擅此術。
哭也要有哭的講究,既要哭得梨花帶雨惹人憐惜,還要哭得優(yōu)雅動人,柔弱中帶美,方不惹人厭惡。
正思及此,忽然“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
虞錦稍怔,忙抱著雙膝縮到床榻角落,埋首膝內(nèi),嗚嗚咽咽,那叫一個慘兮兮。
沈卻推門而進,見狀駐足半響,道:“抬頭?!?
口吻淡淡,聽著很是無情。
虞錦仰起頭,淚眼朦朧地對上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用手背抹了下淚,垂下眼睫緩緩道:“阿兄既如此容不下我,那我活著也沒什么意思……”
沈卻慢條斯理地將手背在身后,那是靜觀默察的意思,眼前的女子發(fā)髻凌亂,美目泛紅,淚跡肆意的小臉,美則美矣,但也儼然是個活生生的小瘋子。
四目相對,沉默半響。
虞錦深吸一口氣,忽地鼓起雄心壯志,背脊也立直了,道:“我干脆跳湖一了百了,省得礙阿兄的眼!”
說罷,她趿履下地,推開了窗子,一臉悲壯,但那捏緊的拳頭都在顫抖。
沈卻無聲輕哂,這便是名滿靈州的虞家二姑娘,聽說是個端莊賢淑、落落大方的閨閣女子,看來傳聞確實也不盡然。
虞錦見身后依舊沒動靜,不由側(cè)目覷了眼,哽咽道:“我、真的要跳了?!?
她探頭往窗外瞧了瞧,不由吞咽了下嗓子,計算著從此處落水,畫舫上的侍衛(wèi)要多久才能撈起她。
虞錦摳著窗,進退兩難。
如此半天過去,沈卻唇角似笑非笑地輕動了下,他捏了捏鼻梁,聲色如常道:“用膳了嗎?”
虞錦微怔,矜持地面向湖泊,道:“我不餓?!?
打臉似的,話音甫落,肚子便咕嚕嚕響了起來。
“……”
虞錦鎮(zhèn)定地攥緊窗欄。
沈卻沒再理她,轉(zhuǎn)身離開,虞錦隱約聽見他吩咐了一句:“布膳?!?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從窗欄處挪開,抬腳跟了上去。
很快,客艙內(nèi)便布好了膳食。
男人兀自落座,一言未置。
虞錦紅著雙眸子站在一側(cè)看他,神情之幽怨,叫人看著都心生憐惜。
沉溪遲疑一瞬,揣摩了下自家主子的意思,忙上前攙住虞錦,道:“姑娘快用膳吧,今日這道烏雞湯是補氣血的,姑娘多喝些,身子才能早日康復?!?
如此,虞錦這才矜矜持持地坐下。
她握起銀箸,吃一小口,便要瞥沈卻一眼,那動作又輕又慢,生生吃出了一種凄涼之感。
“……”
沈卻擱筷,不急不緩地說:“飯后,將要置辦的起居物件列成單子,我暫留原州是為軍務,并不久留,一切從簡?!?
話音落地,空氣似都安靜了一瞬。
“啪嗒”一聲,虞錦手中的銀箸落地。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她一時愣住,好半響,才找回自己的嗓音:“你……不趕我走了?”
沈卻抬眼看她:“你若是想跳湖,也行?!?
不,不必了。
虞錦正襟危坐,柔聲道:“我就知阿兄最疼我了,阿兄平日操勞,這雞湯鮮美,你多喝些。”
說罷,她將落雁給她盛的烏雞湯朝沈卻推了過去,那雙剛哭過的眼睛亮盈盈的,里頭盡是矯揉造作的嬌俏,且她好像不認生,一頓晚膳吵得沈卻耳根子都在疼。
沈卻揉著眉心緩緩吐息,不及果腹便早早回到廂房處理軍務,中途元鈺清來了一趟。
二人談論了些許公事,元鈺清話頭一轉(zhuǎn),問:“王爺為何又改變主意,不送虞姑娘去梵山了?”
沈卻微頓,漫不經(jīng)心道:“沒什么,麻煩。待原州事畢,一并回垚南后再將她送去?!?
元鈺清略有遲疑,可現(xiàn)在留下豈非更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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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進展得比預計順利,虞錦連日提心吊膽,稍一松弛,夜里便沉沉睡去,再醒來時,不知是不是沉溪那鍋烏雞湯的緣故,虞錦的氣色顯然好多。
但抱住了南祁王府這座大山后,虞錦便惦記起邊城與靈州虞家。
她得出去走一趟,原州緊挨著靈州,現(xiàn)在是最好打探消息的時候,若是等南祁王回了垚南,恐怕就難了。
只是眼下要如何不動聲色地打聽消息倒成了樁難事,虞錦憂愁的這幾日,額前的傷也已愈合泰半,她正趴在楹窗邊思忖對策,就有人送來了錦囊妙計。
虞錦翻開精致的嵌花邀貼,略略驚訝道:“刺史夫人?”
她初來乍到,與這位原州刺史的夫人并未有交情,即便是從前,她也大多是與一些閨閣女子相處,更是沒有交集。
沉溪頷首,道:“送帖子的是魏夫人的貼身侍婢,說是夫人生辰將至,望姑娘能賞臉。”
虞錦頓時明白過來,她眼下的身份是南祁王的親妹妹,人家自是奔著王爺來的。
可旁人不知,虞錦還不知么?她這個沈家三姑娘、南祁王的嫡親幺妹,根本就是假的。
正因如此,虞錦這些日子從未離開過畫舫,更遑論以沈三姑娘的名號在外行走。
……這刺史夫人是如何得知畫舫上還有一位三姑娘的?
虞錦捏著邀貼扇了扇風,生辰宴定是去不得,她從前還是虞府二姑娘時最愛茶會雅集,指不定有人識得她。
但虞錦又深知后宅婦人的消息有多靈通,何況是原州刺史的夫人,無論是邊城還是虞家的消息,想必都能探知一二。
她沉思片刻,道:“找個理由拒了吧,不過魏夫人的面子也不好輕易駁了,就說我改日親自登門致歉。”
沉溪點頭:“是,奴婢這就去回話?!?
虞錦倏地又叫住她,猶豫片刻道:“阿兄今日回來么?”
沉溪搖頭,“這奴婢便不知了,王爺平素不與奴婢們吩咐行蹤?!?
聞言,虞錦只好擺擺手讓她下去,她想了想,還是將窗牖推開,以便能聽到沈卻回畫舫的動靜。
很快,天色暗了下來。
虞錦扛著困意,好容易等到沈卻披星戴月歸來。
她端著楠木托盤,叩了沈卻的屋門。
這半月來,沈卻忙得不見人影,虞錦見到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都虧得虞錦逮著機會就不厭其煩地噓寒問暖、笑臉相迎,眼下已能厚著臉皮與沈卻兄妹相稱了。
單方面的那種。
推門而進,虞錦將一碗清熱消暑的酸梅湯擱至他案前,輕聲細語道:“我特意讓沉溪放在冰鑒里,眼下還涼著,阿兄嘗嘗看?!?
沈卻垂眼擺弄沙盤,吝嗇地“嗯”了聲。
虞錦也不急,捧著臉在一旁瞧,絮叨道:
“這小兵是被吃了么?”
“那豈非破了口子,要被敵方趁虛而入啦?”
“阿兄這招真是妙啊,如此一來便能扭虧為盈,我便沒想到呢。”
沈卻捏著騎兵的手略微一滯,額心跳了跳,抬眼看她。
虞錦朝她燦然一笑,步入正題道:“今日刺史夫人請人送了帖子來,邀我赴生辰宴?!?
沈卻將騎兵擺到一個位置上,漫不經(jīng)心道:“怎么,想去?”
“我不喜人多的地方,況且生辰宴上定有許多虛禮,累人得很。不過如此拒了也屬實下人臉面,阿兄覺得呢?”
沈卻近日來對虞家這位二姑娘有了一定了解,是以也不答話,而是等她自己說。
果然,虞錦便自己給出了主意,道:“我思來想去,不若挑個清靜日子登門拜訪,以示歉意?!?
沈卻對這些繁文縟節(jié)并不放在心上,何況他心知肚明,魏祐的夫人邀“沈三姑娘”,不過只是一種無用的投機取巧罷了。
只是這些彎彎繞繞,他實在懶得同她解釋,敷衍道:“隨你?!?
“那我明日去街市采買禮品?!?
“嗯?!?
話落,廂房沒稍微靜了一瞬。
虞錦捏了捏下頷,輕咳一聲,道:“阿兄,那……我的月銀,每月是多少?”
話落,她耳根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紅。
堂堂虞家二姑娘,虞錦從前在府里是沒有月銀這一說的,無論花多少、用多少,她的荷包里總有用不完的銀票碎銀,偶爾捉襟見肘的時候,虞時也亦會將窟窿補上。
親口討要月銀,那更是前所未有過的,因此不免有些窘迫。
沈卻看她半響,原來如此,倒是他疏忽了。
這些日子來他雖由著她喊阿兄,但失憶的又不是沈卻,他實在無法將她真當成妹妹。
這兄長當?shù)昧艘粫r,總不能裝一世,是以難免有疏漏。
沈卻停頓一下,道:“稍等?!?
他起身從抽屜里拿了兩張銀票遞了過去。
虞錦一看面額,歡歡喜喜地收下,那點窘迫也被歡喜沖淡,她小嘴抹蜜一般望著沈卻,道:“阿兄真好,那我便不打擾阿兄,阿兄早些歇息!”
說罷,虞錦很快就起身離開,烏發(fā)自空中劃過,留了一抹發(fā)皂的余香。
沈卻莫名頓了一下,再抬眼時,虞錦已然體貼地替他闔上了門。
沈卻皺了皺眉,胸悶得摁了摁心口,只覺得近來一切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說厭煩,好像也沒有。
他甚至有一種,理應如此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