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07
虞錦一鑽上榻就後悔了。
眼下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虞錦儼然已經從如何被抓包、被識破再到被掃地出門,進而聯想到走投無路被迫與承安伯府聯姻,待到父親與阿兄回來,清白盡毀,自己一根白綾掛樑上了卻此生的悲壯之景。
畫舫閣間的地板是木質的,腳步聲在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明朗,每一下都彷彿敲在人心臟處,讓人呼吸間心口都在發顫。
直至那聲響停在牀前——
虞錦屏息,重重閉眼,心道有一種戰術叫做先發制人,她腦袋飛速轉動,隨即鬆開攥緊的被褥,露出半張悶紅的小臉。
然,一擡眼她便怔住了。
男人一身月白寢衣立在榻前,因剛出浴,衣帶都沒系齊整,前襟微敞,線條分明,瑩白的水珠自他脖頸下滑……
白日裡被衣冠束縛住的誘和欲,在夜裡淋漓盡致。
虞錦準備好的說辭生生卡在喉嚨裡,不知爲何,只覺從耳尖到腳趾都在發燙。
四目相對,沈卻稍怔,眉頭緊緊蹙起:“你在幹什麼。”
他的嗓音本就是較爲低沉清冽的聲線,尤其在夜裡,沉臉說話時尤爲寒峭,彷彿一盆水從頭潑下,虞錦霎時回神。
她眨眨眼,小嘴一癟,可憐兮兮道:“阿、阿兄,我的屋子鬧鬼,我害怕。”
許是適才太過緊張,虞錦的嗓音真情實感地在發顫,小可憐一樣惹人疼惜。
沈卻看著她,沉默半響,道:“這世上本無鬼神之說,哪來的鬧鬼?起來。”
當然不能起!
那封密函還壓在硬枕底下呢!
虞錦見他口吻有所緩和,小聲道:“阿兄既然不怕,那……今夜你與我換屋子可好?就一夜,阿兄是男子,又殺敵無數,想來陽剛氣極重,即便是邪祟也不敢輕易靠近。”
聞言,沈卻眼皮突地一跳,面無神色地盯著虞錦看,看得虞錦頭皮發麻。
“你要睡我這兒?”
虞錦攥了攥手心,無端紅了耳朵,她心下暗暗說服自己,眸裡瞬間就騰出霧氣,委屈道:“不行麼?你是我阿兄麼……又不是別人。”
臉不紅心不跳,理直氣壯。
沈卻一臉淡漠,無情道:“不行。”
“……”
發覺平日裡對付自家父兄裝模作樣這招無用後,虞錦能屈能伸,一下軟了音調,慢吞吞坐起身道:“那我想喝水,熱水。”
男人薄脣動了動,“自己拿”三個字尚未道出,便聽榻上的女子嘆氣道:“我害怕,我腿軟,走不動了,你抱我去嗎?”
沈卻看了她一眼,從梨花木架上拿過薄衫,隨意地繫了下腰帶,徑直下樓去。
“騰”地一聲,虞錦從牀榻上彈了起來。
也不知近來是經歷了什麼,做起這種事虞錦雖心驚膽戰但卻遊刃有餘,迅速將壓在枕下的密函放回匣子裡,又在沈卻回來前端端坐在了榻上。
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沈卻將杯盞遞給她,虞錦伸手接過,蔥白的指尖無意從他手背劃過,道:“謝謝阿兄,我去桌上喝。”
男人停了半瞬,擡了擡眼。
只見虞錦膝蓋還沒徹底直起來,便又坐了回去,乖巧道:“阿兄,你可以扶一下我嗎?”
沈卻漠著張臉借出一條手臂。
兩人甫一走至桌前,忽聞“啪嗒”一聲,虞錦碰倒了書案上的匣子,裡頭的物件紛落一地。
虞錦立即道:“我不是故意的。”
沈卻耐心告罄,摁了摁鼻樑,道:“出去。”
“哦。”毀屍滅跡後,虞錦再不敢惹怒他,捧著杯盞匆匆離開。
屋門拉開時,恰逢落雁擡手叩門。
落雁一怔,面色頓時扭曲,她的目光落在虞錦散亂的髮髻、褶皺的衣裳和瀲灩泛紅的美眸上,且王爺的衣裳也不盡齊整,整個人都還冒著霧氣,髮梢也是溼的,腰帶也略微鬆散……
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丫鬟,落雁強壓下驚愕,面色如常道:“元、元先生讓奴婢送安神藥來。”
虞錦低頭看去,藥味甚濃,她不由心下嘀咕,王爺有難眠的毛病?
沈卻闔上匣子,道:“拿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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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濃,碧波盪漾。
漆黑的湯藥原封不動地擺在桌案上,任由夜風吹涼,藥味消散。
沈卻手裡翻著軍文,但卻沒細看,只用指腹劃著鋒利的紙業邊沿,思緒似是被湖泊吹來的陣陣涼風吹散,那一個個小字彷彿躍出紙上,拼湊成了一張明豔動人的小臉。
思及此,沈卻驀地擱下軍文,緊著眉心起身緩緩吐息,隨後嘲弄般牽了牽脣角,慢條斯理地拿起藥碗,飲盡後,才又執筆落座。
燈油熬盡,紙頁簌簌翻動。
那廂,虞錦同樣尚未入眠。
驚心動魄以後,便是難掩歡喜。
虞錦托腮望月,眼眸彎成了月牙,微微泛著點喜極而泣的紅,只要父親與阿兄活著便好。且再一想,這寄人籬下的日子總算有了盼頭,她看今夜的月色都比往日美,不由多欣賞了半柱香的功夫。
但隨著月色被叢遮擋,她也稍稍沉下心來。
今夜到底沒能順利窺得密函,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也未可知,而且父兄若活著,爲何不回府?
定是出了什麼岔子。
虞錦終歸有些不安,但想到那些密函,她也明白,這些消息恐怕不是能通過深宅後院的婦人知曉的,南祁王既在查此事,那定還有後續,她想得知內情,就只有通過他了。
既如此,她需得博得沈卻歡喜,才方便隨意出入他身側,以探聽消息。
可轉念一想男人那張冷臉,虞錦登時有些鬱鬱寡歡,捧著滿腹思慮,昏昏入睡,一夜無夢。
夜裡歇得晚,翌日將至午時虞錦才堪堪轉醒,無精打采地擁著被褥,坐了半響後,才拖著身子坐到鏡前,任由沉溪綰髮梳妝。
沉溪往銅鏡上一瞥,道:“姑娘可是沒歇好,奴婢給姑娘煮醒神茶?”
虞錦懶懶地“嗯”了聲,看她手上纏著的幾縷發,才問:“落雁呢。”
“要晌午了,落雁在後廚給王爺備午膳。”
虞錦又百無聊賴地應了聲,神色懨懨地支起下頷。
倏地,她忽然擡頭,沉溪低呼一聲,險些散了剛綰的發。
虞錦眸色發亮,猶如春風席捲殘冬,神采奕奕。她催著沉溪梳妝,又喚來落雁問:“阿兄今日在何處查辦軍務?”
“王爺今日在官署,姑娘可是有話託奴婢捎給王爺?”
虞錦搖頭,眨了眨眼道:“我同你一道去。”
“啊?”
落雁微怔,忽地想起昨夜之事,神色幾番多變。
虞錦嘆息道:“阿兄平日辛苦,我這個妹妹沒法替他分憂,也只能在這些小事上掛念一二,是官署有規定,不許旁人進?”
“那……倒不是。”
落雁說罷,轉過身長嘆一氣,臉色頗有些一言難盡。
臨走前,沉溪拉住她道:“你今日怎的了?若是身子不適,這一趟我替你去?”
落雁看著她,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一個人守秘密的滋味兒實在太難受了!
她深吸一口氣,低聲將昨夜所見一一道來。
最後滿是正義道:“沉溪,你說王爺怎能這樣呢……虞姑娘雖是暫時傷了腦子認錯人,但可是真心實意拿他當兄長,他怎能趁人之危!若是姑娘來日想起,那可如何是好?”
沉溪驚呆,忙捂住她的脣,“可別胡說,王爺纔不是那種人,你瞧咱們府裡,幾時進過通房侍妾?”
落雁咬脣不言,難不成真是她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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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署地處偏遠,馬車慢悠悠晃盪半個時辰纔將將停下。
入目即是一座肅穆的府邸,暗金牌匾,漆木大門,兩座雄偉的石獅子,無不彰顯莊嚴。
落雁亮了通行牌,差役很快便讓了道。
一路蜿蜒曲折,書房林立,此時又正值午膳,官員們雙手插袖,三五成羣地堆在廊下說著話。
靈州下轄各州,從前不少官員都奔赴靈州給虞廣江述職過,指不定與哪些人打過照面,是以謹慎地戴好帷冒,十分低調地從小路走過。
但即便如此,也難免引起軒瀾大波,衆人附耳低語,有消息靈通之人道明虞錦身份:
“三姑娘?怎麼可能,我從前與老王爺有過幾面之緣,他膝下僅一兒一女,長女早已逝世,哪來的三姑娘?”
“那是你消息不通,昨兒那三姑娘還親自拜訪了刺史夫人。”
“小道消息不盡可信,我還說那是王爺房裡人呢。”
“嘿你這老頑固,怎就不信我……”
那幾人爲虞錦的身份吵了起來,而這廂虞錦已至後院盡頭,房門被推開。
空曠的書房內置兩張桌椅,正首座上的人一身玄衣凜然,與四周環境似融爲一體,威儀莊重。
沈卻沒擡頭,這個時辰,左不過是落雁來送午膳。
侍衛拱手道:“王爺,三姑娘來了。”
沈卻聞之稍頓,眉頭飛快地蹙了一下,起身出去,果然見楹柱旁一抹鵝黃身影,似是候得有些不耐煩,她還擡腳踢了踢臺階上的石子,“噠”地一聲滾至草叢裡。
“你來作甚?”
虞錦一頓,當即回身。
她看向沈卻,眼尾便彎了起來,蹦著跳到他面前,殷勤體貼道:“我聽說近來元先生都在軍營辦差,故而我來陪阿兄用膳,今日天熱,我特讓落雁多備了道開胃的湯,耽擱了些時間,讓阿兄久等。”
沈卻瞥了眼落雁懷裡的食盒,果然是兩人量的大小。
他看著虞錦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移開目光,轉而朝著落雁道:“胡鬧。”
落雁忙垂下頭,道:“王爺恕罪。”
虞錦就知事情不會順利,好在她來時還準備了別的說辭,正欲開口時,她眼一瞥,就見不遠處的廊道上一著水藍襖裙的女子緩緩走過。
虞錦微微一怔,也顧不得沈卻在同落雁說什麼,就在他要轉身離開之際,驀地抱住男人精瘦的腰,整個人撞進他懷裡,鴕鳥似的將臉埋進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