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33
沈離征側首看過來, 手里的長弓頓了一下。
只聽侍衛(wèi)交頭接耳道:
“誒誒,快看,是公主。”
“我還沒見過公主, 天爺, 怪不得說是神女下凡呢……”
“也不知將來駙馬是何許人也?這誰能擋得住啊。”
沈離征蹙眉, 一個冷眼掃過來, 侍衛(wèi)立即噤了聲。
那廂, 流鶯手忙腳亂攙起錦上,拍了拍她裙擺上的塵灰,“公主!您嗑疼了沒?摔哪了啊?”
錦上懊惱地拍了拍手心, 她抿唇看沈離征,見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 隨即轉身將長弓擱在架子上, 頭也不回地走了。
錦上一愣, 他就這么走了?
錦上頓時提起繁瑣的裙擺,幾步小跑追上前, “沈將軍!”
男人頓步,平靜的眼底有三分一閃而過的訝然,他道:“公主有何吩咐?”
錦上仰頭道:“你為什么不理我?”
沈離征微頓,“臣沒有。”
她不依不饒,“那你為什么轉頭就走?”
沈離征摩挲了下腰間的佩劍, 道:“臣有公職在身, 公主若無要事, 臣先行告退。”
“本公主有事!”小公主傲然挺胸, “我命令你送我回寢宮。如今朔北平定, 尚無戰(zhàn)事,父皇召你回宮, 將內庭巡守這樣的大事交由你全權負責,我是公主,我的安危自也是你的責任,所以你送我回寢宮。”
她振振有詞,將胡攪蠻纏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竟還知朔北平定,他以為她應當每日養(yǎng)鳥插花,擺弄首飾衣裳。
沈離征看了她一眼,道:“公主現在很安全。”
“可我害怕。”錦上睜著雙無辜的眼眸,道:“要是宮里有刺客怎么辦?要是我打不過怎么辦?難道將軍能保證宮里便絕對安全么?若是有個萬一,你擔待得起么?”
一旁的侍衛(wèi)紛紛低下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默契地摸了摸鼻子。
嘖,好一個胡攪蠻纏。
半響,沈離征移開視線,淡淡道:“你們先去。”
侍衛(wèi)立即拱手退下。
沈離征神色寡淡,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道:“公主請。”
錦上傲慢地“嗯”了聲,挺直背脊后抬腳往宮殿的方向走,一道修長健碩的影子落后一步與她的影子疊在一起。
錦上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嘴角下意識翹起。
但沒多久,她便安靜不下來了。
錦上往后側著腦袋,道:“將軍平日巡守走那條道?或是駐守在哪個門?安華門還是太康門?”
沈離征道:“安華門。”
哦。
錦上又道:
“那你巡守時去過曲荷園么?那一池水仙都是我命人栽種的,特別好看,你若是去到那兒,記得多瞧兩眼。”
“不過將軍征戰(zhàn)南北,去過那么多地方,想必什么好東西也瞧見過了吧?朔北有水仙么?朔北的雪可有華都大?”
“你不覺得宮里十分無趣嗎?清清冷冷,連每日的云都長得一模一樣,倘若我是男兒身就好了,便能自由出入宮廷,像皇兄那樣。”
……
……
錦上小嘴叭叭說了一路,最后陡然一頓,道:“你為什么不理我?”
沈離征:“……”
行至華陽宮,沈離征很快就離開了。
隨著男人背影不斷縮小,錦上也不斷踮起腳尖,身子不由虛晃了一下,流鶯趕忙扶住她,疑惑道:“公主您在看甚?”
錦上收回視線,神秘兮兮地拉著流鶯到殿內,將她摁在圓凳上,嚇得流鶯險些一個驚起跳起來,“公主?”
小公主托腮,把盤子里的葡萄推給流鶯剝,說:“你各宮亂竄,消息靈通,關于沈離征,你知道多少?”
流鶯一時不解。
錦上提示道:“年齡?家在何方?婚否”
流鶯沉吟片刻道:“沈將軍如今二十有二,生在朔北,據說父輩也是從軍之人,只不過未能掙得像將軍這樣的戰(zhàn)功罷了,至于成婚,將軍若是成婚了,那些世家小姐們哪里還能擠破頭想湊上前去?”
“那納妾了?”
流鶯搖搖頭,“奴婢沒聽說將軍府有妾室。”
錦上捏著耳下的小珍珠,一雙美目亮晶晶的,又道:“那……他家中有幾口人?”
“據說將軍的父親十多年前便戰(zhàn)死了,母親不多久也改了嫁,好似是由祖母撫養(yǎng)長大,家中人丁很是稀少。公主,您打聽這些作甚?”
小公主捧臉,緩緩道:“今日天色真好。”
流鶯狐疑往窗外一瞅,烏云沉沉,哪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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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萬里無云,日頭難得高懸,極了半月有余的厚雪逐漸融開,淌得整個皇宮濕淋淋的。
曲荷園百花爭艷,似春景一般。
此處是從安華門巡守的必經之路。
錦上攬著一面小鏡子,左照右照半響,流鶯從遠處小跑而來,“來了來了,將軍來了。”
聞言,小公主立即藏起鏡子,端正坐好,雙手擺在琴弦上,左右手一撥,流水潺潺一般的琴聲自指尖飄揚遠去,引得走來的幾人紛紛抬頭望來。
錦上故作訝然,款款上前道:“沒想竟在此處遇見沈將軍,著實好巧。”
聞言,沈離征不由有些沉默。
錦上掩唇輕咳兩聲,流鶯便將食盒提上來。錦上道:“正好,這是御膳房新研制的桂花糕,比從前還要軟糯不少,我吃不下了,給將軍。”
沈離征眉心微蹙,正欲開口,身后的侍衛(wèi)便很有眼里勁兒地接了過來。
錦上歡喜道:“那我走啦。”
稍后,沈離征漠著張臉瞥了侍衛(wèi)一眼。侍衛(wèi)脖頸一涼,委屈道:“將軍……這是公主的賞賜,不好拒的。”
然侍衛(wèi)不知,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自此后,沈離征被小公主“偶遇”的次數愈發(fā)頻繁。
例如,小公主在自家皇宮迷了路,莫名其妙繞去了安華門,恰還抱著一件北儷進貢的貂毛大氅。
她鄭重其事道:“本是要給我皇兄的,但是太重了,將軍替我皇兄收下吧。”
又例如,沈離征于御書房與皇帝議事,正要離宮時,小公主緊跑慢跑至他眼前,小喘著氣道:“好巧啊,眼下天暗了,夜路難行,這些給你。”
她塞過來整整一匣子的夜明珠。
沈離征沒猜錯的話,這些是前些日子的進貢之物,
再后來,她連借口也不找了,蠻橫又直接地捧著奇珍異寶道:“這些也給你,我有太多了,多得宮里都塞不下,寄存在將軍府吧。”
她總是時不時從哪里蹦出來,道:
“將軍、將軍,好巧啊。”
“沈離征!你看,這些是我新得的寶貝,尋常瞧不見的,這個也寄存在將軍府吧。”
“沈離征沈離征,上回給你的大氅你怎么不穿?今日天好冷。”
“沈離征,你為什么又不說話?你為什么不理我?”
“你是冰塊做的嗎?本公主命令你現在說句話!”
很吵,就是很吵。
沈離征從來不知原來耳邊能這么不得清靜過。
于是很快,一向平靜無瀾的宮廷流言四起。
十二月廿三,初春將至,積雪徹底消融,露出新鮮的嫩芽,就連枯枝都開了花。
練武場,沈離征與延誠帝過了幾招,大汗淋漓地脫盔卸甲。
延誠帝爽朗一笑,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汗,道:“朕聽聞最近阿錦難為你了?”
難為,已經算是皇帝很隱晦的說法了。
男人略微一頓,搖頭道:“公主年幼,不算難為。”
延誠帝又笑,“朕的這個小公主,自幼便有毅力得很,凡是她想要的,能磨得你耳根子生繭,偏啊還舍不得罰她,便是星星月亮,也沒有她要不到的。”
沈離征抿唇無言。
才一踏出練武場,就聽一道熟悉的嗓音飄了過來——
“沈離征,沈離征!”
沈離征側首望去,就見錦上一身藕色刺花錦裙小跑而來,她懷里的那只匣子噹噹作響,聽著就是什么貴重的寶貝。
她一如既往向前一捧,道:“這個也——”
然話未落,便被打斷。
男人嗓音清冽,沒什么情緒道:“公主,夠了。”
錦上嘴角一僵,慢吞吞收回手。
沈離征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安華門的方向走。錦上也不說話,只跟著他走。
兩道影子一前一后疊在一起,男人垂目瞥了眼,喉結微滾,心頭隱隱有些悶。
他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攥緊佩劍。
眨眼的功夫,身后的腳步聲就不見了。
他稍頓一瞬,遲疑地回頭看她。
就見錦上垂頭盯著自己的繡鞋,細眉輕輕蹙起,很是不開心的樣子,半響才抬起頭,悶悶道:“沈離征,我鞋臟了。”
她捏著絹帕,緩緩蹲下身。
忽然,一道頎長的身影覆蓋下來。
男人手指修長,抽走帕子一點一點擦去繡鞋上的污泥,神色專注又認真,像是什么無比隆重的儀式。
他只是覺得,小公主就該雍容華貴,天真爛漫,一生無虞,她不該沾上一點塵灰,更不該用那雙嫩如柔荑的手去擦拭、觸碰這種臟物。
沈離征正如此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對面忽然落下一道很輕的聲音。
她說:“我覺得不夠。”
男人手一頓,抬眼看過去。
錦上皺皺眉,無厘頭地說了一句:“我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口吻還有些許驕傲,那是她與身具來的傲氣。
她道:“我是公主,我生來就有很多,榮華富貴、奇珍異寶、世人的愛戴敬重,我的父皇母后,還有我的皇兄,我都分給你。”
她聲調懶懶,像是在說什么再尋常不過的事。
沈離征指尖微頓,他啞著嗓音道:“公主尊貴,本可尋個體貼的駙馬,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生。”
錦上頗為嫌棄地道:“我不喜歡這樣。”
沈離征當她年幼無知,輕哂道:“那公主喜歡哪樣?我身負皇命,刀劍無眼,生死不由己,公主喜歡提心吊膽的日子?”
她深思片刻,搖頭:“那也不喜歡。”
“可我好喜歡將軍。”錦上垮下一張小臉,悶悶不樂道,“我這些寶貝真的不能寄存在將軍府嗎?”
四目相對,沈離征怔住。
她那張小臉過于幽怨,他驀地低頭輕笑,那素來巋然不動的嘴角都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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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記,顯德五十七年六月十七,沈離征與錦上公主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