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31
她面色蒼白, 唇瓣也失了顏色,一襲藕色錦裙被血染紅,小臂上的血從指尖滴落, 雙目緊閉, 眉心輕蹙, 殘花似的奄奄一息。
沈卻闊步上前, 太陽穴驟疼, 渾身的筋脈似被人生拉硬扯一般,眼前忽明忽暗,似有畫面忽閃而過, 快得沈卻難以捕捉。
他半抱起虞錦,啞著嗓音道:“元鈺清!”
仔細(xì)聽, 那聲線都在隱隱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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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shí)間, 南祁王府上下戒備, 已至子時(shí),依舊燈火通明, 侍衛(wèi)五步一間隔地將王府上下圍得水泄不通。那兩名刺客已然被捕,段榮正在審問。
瑯苑正房外杵著好些人,丫鬟們聽說方才的驚險(xiǎn)事,嚇得個(gè)個(gè)咬唇訝然,且她們伺候在內(nèi)院, 這些日子來與三姑娘相處甚好, 也很是為她擔(dān)憂。
白管家與楚瀾更不必說, 于廊下來回踱步, 就連楚瀾都誦起了心經(jīng)。
終于, 一聲輕響,房門被推開, 沉溪捧著托盤出來,那托盤上滿是沾滿血的細(xì)布,看得人一顆心高高懸起。
白管家匆匆上前,道:“如何了?三姑娘可有大礙?元先生如何說的?”
楚瀾亦是眼巴巴盯著她,著急道:“快說呀。”
沉溪道:“元先生說是失血過多,倒無性命之憂,只是那小臂上的口子劃得實(shí)在深,縫了好幾針,還不知幾時(shí)能醒。”
沉溪說著便紅了眼,三姑娘肌膚嫩白,那幾針下去,饒是她都瞧得于心不忍。
白管家松了口氣,無性命之憂便好。
他驀地喚來丫鬟,道:“快去藥房擇根千年靈參送去后廚,吩咐廚娘立即燉上烏雞湯,味兒要夠鮮!雞湯補(bǔ)氣血,三姑娘醒來要喝的。”
丫鬟立即應(yīng)了是,小跑著奔向后廚。
白管家回過神來,又問:“王爺人呢?”
沉溪道:“王爺在里頭看著姑娘呢。”
說話間,元鈺清從屋里出來,白管家與楚瀾當(dāng)即又圍了上去,東一問西一問,問得元鈺清腦仁突突直跳。
約莫一炷香后,得知虞錦無大礙,院子里的人才散得七七八八。
段榮從地牢歸府,黑衣上還沾著散不去的鐵銹味兒,他叩門入室,見自家王爺一動(dòng)不動(dòng),背脊直挺地坐在榻邊的杌子上,隔著幔帳,里頭正是三姑娘。
他拱手道:“王爺,那二人說的是喀什部的語言,動(dòng)刑之下才老實(shí)招了,那喀什部小可汗不知如何得知府里有個(gè)不會(huì)拳腳功夫的小小姐,于是動(dòng)了歪心思,意圖命人活捉三姑娘以脅迫王爺打開狼倉關(guān)。王爺,這二人如何處置。”
“斬了,把人頭給多祿送過去。”
多祿正是那小可汗的名字。
段榮應(yīng)是,目光在沈卻握著虞錦的那只手上停留一瞬,俯首退下。
實(shí)則這種事從前也并非沒發(fā)生過,王爺之所以對表姑娘那般嚴(yán)苛,正是因多年前也曾發(fā)生過同樣的事。
不過自那以后,槐苑表面看似一切如常,可暗地里暗衛(wèi)增了一倍不止,而這些王爺也并未與表姑娘提及,只拿此事督促她勤學(xué)苦練。
只是不曾想,這事又……
段榮回頭看了眼門縫里的微弱的燭光,嘆了口氣。
寢屋里,燭火搖曳,時(shí)不時(shí)響起“呲呲”的燃燒聲。
虞錦平躺在古木色的羅漢床榻上,艷容沉靜,呼吸淺淺。
沈卻裹住她的小手,目光落在姑娘嫻靜的眉眼上,便不斷回想起方才在涼亭下,她滿是血的倒在石地上,想一次,他心口就疼一次。
疼,抽筋剔骨一樣疼。
“嗯……”
男人眉宇輕蹙,喉結(jié)上下滾動(dòng)一番,抬手摁住胸口,氣息略重。
直至后半夜,沈卻才面色慘白地起了身,提步走的那一瞬,身形甚至輕輕一晃。
方才將虞錦安置在了正房,眼下床榻被占,男人隨意落座在窗邊的小榻上,掌心摁了摁長眸。驀地,他抬腳將一旁的矮凳踹倒在地,胸腔劇烈起伏了兩下,才逐漸緩下臉色。
外頭守夜的小丫鬟聽到聲響,免不得心上一跳,面面相覷,復(fù)又匆匆垂頭,到底無人敢多事詢問。
蟬鳴此起彼伏,盛夏的躁風(fēng)從楹窗緩緩吹來,樹葉簌簌作響,抖落在窗前。
沈卻緩緩闔上眼,良久才漸入夢境。
夢里一片空白,看不清景,更瞧不清人,倒是有一道熟悉的嗓音格外清晰。
那聲音活潑明媚,像春日的花一樣。
她笑喊:
“將軍、沈離征。”
“沈離征沈離征沈離征……”
——沈離征。
沈卻驀然從夢中抽離,汗順著高挺的鼻梁滑下。沈離征是誰?
他看向床榻的方向,虞錦還沒醒。
男人捏了捏鼻梁,疲憊地往后靠了靠。
翌日,元鈺清蹙眉診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皆未發(fā)現(xiàn)異常。
沈卻立在榻前,寒聲道:“為何還沒醒?”
元鈺清抿唇,道:“王爺莫急,失血過多之人,睡個(gè)兩三日也是常有的事,何況上回在原州,虞姑娘也是暈了幾日才堪堪轉(zhuǎn)醒。”
沈卻未言,只緊緊盯著姑娘那張沒有血色的臉。
元鈺清收拾藥匣,瞧了眼沈卻,道:“王爺,您這臉色可不比她好看,軍中要事尚未解決,您的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他淡淡應(yīng):“知道了。”
用過早膳后,沈卻喚來沉溪與落雁看護(hù),便抽身去了一趟軍營,待到日落才趕了回來。
他闊步上前,推門道:“醒了嗎?”
沉溪與落雁互望一眼,皆是搖頭。
沈卻抬手揮了揮,褪去長衫道:“出去。”
二人福身退下。
廊下,落雁吶吶道:“我瞧姑娘再不醒,王爺那臉都能掉冰渣了。”
沉溪嘆了聲,忙直起腰道:“我去后廚瞧瞧今日雞湯燉上了沒,說不準(zhǔn)姑娘夜里便醒了。”
落雁深以為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然而,如此過去半月,那榻上的人半分動(dòng)靜都沒有。整個(gè)人安安靜靜,唯有胸口尚有起伏。
元鈺清一日要被沈卻喊去三回,且日日受著他那張冷臉。相識六年,他深覺這回虞錦再不清醒過來,南祁王便要對他的醫(yī)術(shù)有所懷疑了。
王府的天烏云密布,就連灑掃的丫鬟都日日提心吊膽。
說起來,王府主子少,差事也清閑,加之南祁王并不是個(gè)多事之人,是以府里上下都很是安逸。
可自三姑娘昏迷不醒以來,王爺動(dòng)怒的次數(shù)愈發(fā)頻繁,上回就連灑掃丫頭無意擋了他回瑯苑的路,都被冷臉瞧了幾眼。
即便是沉溪與落雁這樣的大丫鬟,也沒少遭罪。
但說來也怪,三姑娘看似并無異樣,甚至這么些日子灌了幾碗?yún)螅嫔技t潤了不少,可就是不見醒,活像是要躺上個(gè)千百年的樣子。
就像撞邪了一樣,可沒人敢將這話在沈卻面前說道。
要知曉,南祁王一向不信邪祟之說,這幾日更是沒人嫌命長去搬弄這些是非。
楚瀾?yīng)q豫兩日后,備了些消火的茶去瑯苑。
她進(jìn)屋時(shí),便瞧見矮榻上有一床被褥,想來她小舅舅這幾日便是在此處湊合闔眼的,但楚瀾有些想不通,這廂房不過幾步之遙,那日小舅舅怎就直接將人抱回了自己屋子里,若是情急之下倒也能理解,但這么些日子,竟也沒將人挪回去。
畢竟這二人也并非什么親兄妹,男女有別,如此總歸不大好。
但眼下不是說這個(gè)的時(shí)候,楚瀾揭開幔帳,道:“阿錦的臉色瞧著倒是好多了。”
沈卻沒說話,只那么瞧著虞錦。
楚瀾稍頓,道:“舅舅,元先生的醫(yī)術(shù)毋庸置疑,阿錦分明無礙,可連元鈺清也不知人為何昏迷不醒,你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么?”
沈卻眼眸微動(dòng),半響才抬眼看她。
“你想說什么。”
楚瀾攥住拳頭,心一橫道:“會(huì)不會(huì)真是撞邪了?若是元鈺清都沒法子,咱們能不能、能不能請巫醫(yī)過來瞧一瞧?”
說罷,楚瀾便心驚膽顫地看著沈卻。
若是平日她說這種話,定又是一頓責(zé)罰,她甚至能猜出小舅舅這張涼薄的嘴又要說出什么涼薄的話。
但意料之外,話音落地,沈卻并未動(dòng)怒。
神情是難得的平和。
楚瀾才大著膽子繼續(xù)道:“左右也不會(huì)更壞了,不如試上一試,舅舅說呢?”
沈卻蹙眉,垂目看向虞錦,忽然想起一個(gè)人——
和光。
那日在承天寺,和尚一臉高深莫測地與他道了一句話,他道:“將來若有一日,王爺遇了難事,不妨再尋貧僧一次。”
他素來不信此人的虛浮之詞,但不知為什么,此時(shí)他竟想起和尚的瘋言瘋語。
簡直是荒唐。
楚瀾見他不言,催促道:“舅舅?”
沈卻沉聲:“你出去吧。”
楚瀾咬唇,只好三步一回頭地闔上屋門。
這夜,沈卻屈于矮榻間,又做了連日以來同一個(gè)夢。
夢里依舊是一片空白,只那柔軟活潑的聲音折磨得他半夜驚醒,久不能寐。
天尚未亮透,沈卻推門而出:“段榮。”
段榮立即出現(xiàn),拱手道:“王爺有何吩咐?”
“備馬,去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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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寺香火鼎盛,上山上香之人絡(luò)繹不絕,主殿人進(jìn)人出,皆是一臉心誠的模樣。
住持自是認(rèn)得南祁王,頗為驚訝,畢竟這十余年,他見過南祁王統(tǒng)共不過兩面,一回是出于孝心陪老太君上香,一回便是尋和光治病。
這回又是為了甚?
“阿彌陀佛,王爺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沈卻直言:“和光呢。”
這時(shí),便有小沙彌從遠(yuǎn)處疾步走來,合手道:“大師昨夜窺得天象,早知王爺要來,在樓閣恭候多時(shí)了,請王爺隨小僧來。”
聞言,沈卻瞇了瞇眼,提步上前。
很快,小沙彌便將其引至后院樓閣,這座樓閣古樸典雅,但石階前落葉滿地,似是無人灑掃的模樣。
和光立在樓宇前,笑得一臉慈悲,道:“貧僧等了王爺多年,終于是等得王爺親自來尋。”
沈卻幾步走至他面前,垂目視之,那當(dāng)權(quán)者的氣息彰顯無遺,他道:“倘若你故弄玄虛,明日這座寺廟便會(huì)化作廢墟,你便是這廢墟中的一捧泥。”
和光一笑,側(cè)身讓開,露出樓門道:“里頭自有王爺所問之事,貧僧這回什么也不說,王爺自己瞧便是。”
四目相對,沈卻移開視線,闊步入內(nèi)。
此處是一座藏書閣,陳列著一座座落灰的書櫥,那些書卷泛黃破舊,像是放了許多年一般。
陳舊的書案擺放著一本厚重的書冊,沈卻不過抬手碰了碰,便覺一股濃厚沉重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
那是關(guān)于錦上公主和沈離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