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58
驟雨不歇, 狂風肆虐,廊下的燈忽明忽滅。
虞錦那聲“我不”過于堅定有力,沈卻稍稍一怔, 便也沒再開口。
沉默的這半響, 他似能感受到虞錦驚慌未定的心跳, 和尚還僵硬的身子, 于是無師自通地撫上她背脊, 一下一下輕拍。
其實倒也算不得無師自通,有些記憶本就刻肌刻骨。
少頃,虞錦呼吸漸穩, 略略有些僵滯,一時不知先松腿還是先松手。
糾結半響, 她打算先松嘴以緩和氣氛。
于是虞錦絮叨道:
“為何上京會有兩座名字相似的寺廟, 分明只相差一字, 一座香火旺盛廟宇靈驗,一座卻如此殘破不堪。”
“我只是想給佛祖上柱香, 為何如此倒霉,山路磨得腳疼也就罷了,禪房屋頂還露著雨,被褥也是一股霉味,窗牖破舊, 風一吹便吱吱亂晃, 我還從未住過如此惡劣的屋子。”
“生蓮這丫頭實在馬虎, 不比沉溪沉穩, 也不比落雁心細, 此番回去我定要罰她月錢,叫她長一長記性才是。”
“今日本天朗氣清、萬里無云, 怎就忽然下起雨……”
虞錦就靠在他耳側,叭叭了好半響也不見他回應,不由停頓一瞬,往后退了幾許距離偷偷瞥他一眼。
恰撞上沈卻看過來的目光。
沈卻徑直邁入禪房,室內昏暗,他卻如行在白日,精準地避開障礙物,將虞錦放在方木桌上,隨后摸到火折子,燃了兩支紅燭。
視線頓時明亮。
男人身上帶著一股秋雨的清涼,這微暖燭光卻反而將他的膚色襯得更冷些。
四目相對,是良久的無言。
那沉默里還捎帶著些淺淺的尷尬。誠然,這是虞錦一人的尷尬。
沈卻忽然道:“方才往外跑什么?”
虞錦話在嘴邊繞了圈,總不好說她膽小害怕,是以挺著背脊說:“屋里悶,想吹吹風。”
沈卻看她骨碌轉的瞳孔,輕哂一聲,沒再多問。
虞錦心下稍緩,正兩腳一躍跳下木桌,卻聽聞金屬扣相撞的聲音,她一抬眸,就見男人鞶帶落地,正在脫衣裳。
虞錦懵了一瞬……?
她頭一昏,倏地上前摁住沈卻寒涼的手,兩道彎月似的細眉皺起來,道:“你這是做什么?!”
沈卻微頓,看她半響,眉尾輕提,道:“你覺得我要做什么?”
虞錦氣血上涌,兩手摁得更重些:“我、我覺得堂堂南祁王,磊落坦蕩,乃萬千武將之表率,定是不屑做那等無、無恥之事。”
她兩只眸子瞪得圓圓的。
嗬,無恥之事。
沈卻忽然松了手,好整以暇看她:“如何算得上無恥之事?”
虞錦不說話,下頷繃得緊緊的,心里不免有些蒼涼。
見虞錦兀自沉湎在傷心失落里時,沈卻三兩下解了衣袍,她見狀后退要跑,他驀地將人攔住。
虞錦小瘋子似的掙扎起來,道:“你放開我,放開我!沈卻你無恥,虧我那般信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腦袋狠狠撞向男人胸膛。
嘶,沈卻劍眉輕蹙,驀地將人丟到榻上,緊接著一件滿是松香的衣袍蓋住了虞錦的頭。
她靜了靜,半響不見動靜,是以擁著衣袍撐榻而坐。
卻見男人身姿端正地落座在榻前的椅上,手捧一卷破舊的經書,不知是從哪個犄角疙瘩順來的。
虞錦不明所以地望向沈卻:“王爺……把衣裳給我作甚?”
“不是你說被褥有一股霉味,將就蓋吧。”他慢條斯理地看她一眼,“睡吧。”
虞錦懵怔,心虛地小聲應下,道:“多謝王爺,但是你不冷么?”
“無恥之人怎會冷。”
“……”
虞錦不再多言,背身而臥,慢吞吞地拉起衣裳蓋至腦袋,在沈卻看不到的地方懊惱地閉了閉眼。
聽著身后微弱的書頁聲,虞錦不免有些愧疚。她怎能如此惡意揣度他!沈卻方才定是極為傷心,稍稍換位一想,若是她好心待人卻反被曲解責罵,定是要氣到自閉。
思及此,虞錦悄悄翻了個身,輕輕咳嗽一聲。
無人理她。
好吧。
虞錦小聲道:“王爺,其實我從前在靈州時便聽說過不少王爺的赫赫威名,彼時便覺南祁王英勇無畏、神采英拔、薄情……不耽于美色,實乃我大頤朝將帥之典范,便對王爺好生敬佩,只覺得生平所見將帥皆不如那位聲名顯赫的南祁王呢。”
“后來在垚南,更覺傳聞為真,不,傳聞不及王爺分毫!”
沈卻忍了笑意,面無神色地看她一眼:“是么?”
虞錦鄭重且嚴肅地點下頭,“王爺所向無敵,王爺萬里挑一。”
聞言,沈卻握拳抵了抵嘴角,復又垂頭去翻看經文。
虞錦也不知這算是哄好沒哄好,靜默頃刻,道:“王爺今夜為何會出現于此?”
沈卻“嗯”了聲,卻是沒答她的話。
虞錦思忖片刻,才記起昨日與楚瀾提過一嘴停安寺,顯而易見,并非巧合。
她又問:“王爺不回禪房嗎?”
“來得晚,不想驚動主持。”
“喔,王爺在看什么?”
沈卻稍頓,倏地將書遞給她。虞錦只隨口一問,見狀便伸手接來,好奇地翻閱兩頁,驀然瞧見書封上“清心咒”三個大字,她怔了怔。
沈卻從她手中抽回書,一本正經道:“傳聞不盡為真,我非磊落坦蕩之人,所以別說話,早點睡。”
虞錦將這話反復斟酌,驀地閉了嘴,動作利索地躺了回去。
這夜風雨蕭瑟,雨珠滴答,可許是這衣裳上的松香蓋住了被褥的霉味,這般嘈雜惡劣的環境,虞錦竟真真昏睡過去。
書頁“簌簌”聲停息,見虞錦抱著衣裳蜷縮程一小只,沈卻起身熄了支燭火,落座于榻上,輕喊了她一聲。
虞錦只蹙了下眉,并未有清醒的跡象。
男人將衣裳攤開罩在她身上,神色專注地凝視那張芙蓉玉面,也不知在想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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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晴,日光自窗縫傾瀉而下,曬得榻上暖融融的,虞錦攬著衣袍,眼睫顫動,半夢半醒。
“嗙”地一聲重擊,整間禪房似都顫了下,虞錦那點慵懶氣息瞬間消失無余,她一個激靈仰坐起來,不見榻前身影,正欲趿履下榻時,生蓮匆忙推門進來。
“姑娘,姑娘!”
伴隨外頭有什么重物轟然倒地的聲音,虞錦急忙站定,在這一瞬腦袋里閃過萬千個話本子。
她拉過生蓮的手,緊張兮兮道:“怎么了?可是有山匪打劫?劫財還是劫色?”
生蓮凝滯半息,那點驚慌失措蕩然無存,比起山匪劫色,那外頭這事好似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平靜道:“是大公子……不知為何,南祁王也在此處,他二人打起來了,毀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主持好生心疼呢。”
但說是打起來,她瞧著南祁王沒怎么動手呢。
虞錦沉默,在生蓮狐疑問著“姑娘您懷里這是誰人的衣裳?”時奪門而出,恰逢虞時也一腳踹在沈卻腹前。
那瞬間,虞錦覺得自個兒頭頂上的烏發都根根立起。
此事還得說回一刻鐘前——
停安寺本就是荒郊野外,虞時也生怕虞錦這小蠢貨又將自己弄丟去給誰做妹妹,是以驟雨初歇,天不亮他便啟程前往停安寺。
沒成想,甫一推門,就見他的好妹妹正鉆在男人懷里睡得正甜。
兩個男人默契地輕手輕腳走出禪房,沈卻闔上房門,轉身便迎來虞時也一拳頭,沈卻動作迅速躲開,虞時也招招兇狠,不依不饒。
“老子他媽弄死你!”
虞時也這回沒拔劍,只握緊拳頭,掌掌都捎帶疾風。
誠然,適才那一幕對虞時也沖擊過甚,已然將前情自行填充了個七七八八,是以面前此人已與畜生無異。既是畜生,還有何手下留情的必要。
沈卻只閃躲不出手,偶爾遭他兩拳,也面無神色,反而打斗之余還抽出閑暇問道:“大公子今日未上朝,便是來同本王比試的?”
“那南祁王今日未上朝是為何?拐騙閨閣之女嗎!”
可偏沈卻身手實在不凡,饒是虞時也這般狠厲他似也游刃有余,可不知怎的,沈卻忽然放棄閃躲,虞時也一腳徑直踹在他腹前,還給他那張俊臉添了兩拳。
正狐疑這人怎不躲時,身后一道驚天動地的喊聲嚇得他拳頭都險些軟了。
“住手!虞時也!!!”
虞錦氣沖沖上前,拉開虞時也的小臂,硬是擠身在兩人中間,急到眼紅:“阿兄打他作甚?!”
“嗬,你問我,我還問你呢,你昨夜干什么了?荒郊野外孤男寡女,你給我讓開!”
“我、我不讓,你滿腦子齷齪念頭,我不與你說話。”虞錦展開雙臂,頗有些舍己救人的雄偉,朝身后之人道:“昨夜多謝王爺,還請王爺先走。”
沈卻默然,道:“同路,一道走。”
虞錦怔了怔,心想此刻也不適演這出苦情戲吧?
沈卻漫不經心地抹去唇角的血,道:“我有公務與虞大人相商。況且,虞公子也該回去接旨了,若是叫內侍干等,似也不大穩妥。”
聞言,虞時也面色微頓,提小雞仔似的將虞錦拎到一邊:“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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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虞時也冷冷望著沈卻這沒來由散架的馬車。
三人蹬上馬車后,虞錦堪堪坐在二人中間,只覺氣氛壓抑地可怕,她默默摸了杯水壓壓驚,而后又一左一右給那兩人添了盞茶。
虞時也冷哼一聲,正矜傲飲茶時,卻聽那頭的人輕嘶了聲。
他眉宇微蹙,瞧著似不慎碰了傷處,疼痛難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