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幽冷,通體冰涼,彷彿連吸進鼻腔的空氣都是冷颼颼的。寒氣凝而不散,無論如何擺脫都擺脫不掉,生生侵蝕入腦,將人喚醒。
七皇子斂眉許久,終於忍不住猛地睜開眼。好一會兒,他像才恢復了知覺般眨了眨。這才發現,自己竟泡在一個澡桶裡,只有一件輕薄的中衣溼漉漉地貼在身上。
他怔怔地從水中擡起手,手尖微微有些發白,可見泡了些時候了,難怪澡水都涼了。
可是不對啊……我何時來到這裡的?他揉了揉眼,擡頭環顧一圈。這是個不大不小的木屋,正中央就是身下的澡桶,桶旁的架子上還整齊地掛著他的衣服。地上的屐鞋,也是朝著木桶的方向,隨意地擺著,看起來就像是他爬進木桶時蹬掉的一樣。
七皇子撐著桶緣,緩緩爬出,身體有些疲軟,力氣似被透支掉了。他從架子上拿起衣服披在身上,也不管內裡溼漉漉的中衣被裹得更緊,徑直穿上鞋推門出去。
外堂居然有人候著,那人見他出來,立即站起身道:“殿下,您洗完了?”
七皇子定睛看去,是譚伯。他鬆了口氣,按了按眉心,問道:“什麼時辰了,這裡是哪兒,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譚伯取了幹棉巾遞來,笑道:“殿下酒喝多了,許是忘了。”
“酒?!”七皇子擦頭髮的手一頓,“譚伯,我們不是在去壽州救人的路上嗎?怎麼會喝酒呢……”
對啊,我想起來了!七皇子恍然想到。我們坐船到了壽州,見到了當地的知州,從他手裡拿了附近山脈的地圖。往世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前進,中途休憩時,在山林間捉了只野兔烤了。然後……然後怎麼了?
他煩躁地抓著腦袋,卻聽譚伯壓低聲音笑起來:“殿下,您怎麼忘了,就是您下令抓住楚世子爺的啊!”
*
晨曦的光輝透過被風揚起的窗簾縫隙,照到郭臨的臉上。她皺了皺眉,睜開了眼。
從這個角度望向車窗外,鱗次櫛比的屋頂依次掠過。只看那屋檐的精緻程度,便知已到壽州地界。她嘆了口氣,目光擡了擡。
這一擡,她才發現,自己居然枕在陳聿修的腿上睡了一宿。頭頂上那張閉目微酣的俊臉,被陽光照出了一個秀美的下頜,上面輕抿的嘴脣,豐潤適度,輪廓柔和。
郭臨臉一紅,暗罵自己瞅的不是地方。躡手躡腳地爬起身,剛坐直,馬車就顛簸了下。陳聿修的頭一歪,正好滑到了她的肩上。
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郭臨嚥了咽喉嚨,微微撇開眼看向窗外。肩頭的肌肉略略放鬆,好讓他靠的更舒服些。
不過,只過了一會兒,馬車就又顛簸了一下。肩膀上的重量陡然減輕,她便知是他醒了。
陳聿修甫一睜眼就看到眼前圓潤的小肩,和肩膀主人緊張的側臉。脣角輕輕一彎,剛睡醒的聲音如同泉水般清澈,又帶了點懶散的迷糊:“一不小心便枕著你睡了,壓了一晚,很酸吧?”
“沒……”郭臨瞟了他一眼,故意輕咳數聲,揚著調兒,“嗯,也沒多酸。”
陳聿修瞇了眼瞅著她,眉梢一挑,靠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可爲何……我覺著我的腿更酸呢?”
郭臨泄了氣,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陳聿修忍不住撲哧一笑。
馬車駛入鬧市,一股包子的香氣飄進車內。郭臨吸了吸鼻子,不聞不覺得,一聞還真有些餓。
陳聿修挽起門簾,看到道旁一間門面乾淨的客棧正擺出餐食招牌。他回頭道:“不如吃過早餐再走?”
“好。”
馬車停在了道旁的巷子裡,跟在後面的另一輛馬車也隨之停下。從車上走下一人,正是光州知州府上的那位僕從。他被郭臨二人在知州府的一番話嚇了個半死,這趕了一晚的路,魂都還沒附體。
他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跟在二人身後走進店裡。忽然身後竄來一人,把他撞了踉蹌。他心下惱火,起身正欲開罵,卻見那是個米分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身翠色襦裙,腰間繫著一個金絲繡袋,甚是可愛。
小姑娘回頭瞟了他一眼,理也不理,徑直往客棧櫃檯而去:“掌櫃的,一斤牛肉,半斤果漿,要打包好的。”
郭臨端起茶杯,用袖口擋住半邊臉。斂眉低聲道:“聿修。”
“是她,”陳聿修不動聲色,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道:“阿臨,無事,她沒見過我們。”
郭臨一怔,想到最初女童在船上殺人時是背對著他們兩。後來在甲板上突襲,她也是一擊就把她打昏了,說起來,她確實不曾見過他們的樣貌。
掌櫃笑瞇瞇地彎了腰,應道:“小女娃,買這麼多給你家大人啊,提的動麼?要不要幫……”
“啪”地一聲,女童一掌拍上櫃臺,當她的手拿開時,一枚銀錠已經深深地拍進了桌面中。女童冷哼一聲:“廢話真多,快去取了東西來。”
掌櫃嚇出一身冷汗,連連點頭,轉身迅速往後堂跑去。
郭臨收回目光,也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寫道:“她在這裡,說明船就在壽州。”
陳聿修輕輕地點了點頭,寫道:“接下來只看那劍與她們有無關係。”
說話間,女童在櫃檯前等得無聊,便來回踢步起來。頭上的兩根辮子隨著她一蹦一跳,來回地搖晃。女童臉上沒了方纔陰狠的神色,看起來就和普通女孩沒有兩樣。
郭臨垂下眼,細細沉思。劍是在苗當家的船上被偷的,而且是在他們被金線彪送到岸上之後。那麼,劍要麼是苗當家帶著的,要麼是金線彪和南蠻女帶著的。可不管是從現狀,還是依她的直覺判斷,這把劍多半還是和金線彪一夥有關……
她心下定了主意,便在桌上寫道:“我跟蹤她,聿修你繼續去找那條船的線索,分頭行動。”
陳聿修擡眼望著郭臨,一動不動。那一頭,女童拿了打包好的食物和果漿,蹦蹦跳跳地經過他們身邊,跑出客棧。
“聿修,”郭臨苦笑,“你其實也想到了這點吧,之所以不說,是不想我單獨行動太危險。”
這話的語氣與那日二人扒在船身上時,他勸她的幾乎一模一樣。陳聿修無奈地嘆口氣:“你既已決定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郭臨知他同意,抿嘴一笑,站起身來。
“阿臨。”他突然伸手按住她,“你須得記住一點,遇事不可衝動,三思而後行。”
若是緊急時刻,何需三思,一思便會失了先機。這話郭臨雖不特別認同,但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已放在心上。
“那麼,三日之後,城中見。”陳聿修望著她,“若我沒看到你,便去找你。”
郭臨點頭道:“好。”說完,她起身衝出店門。
*
“這麼說……”七皇子用手指劃了劃杯沿,道,“我命人抓了堂兄,是爲了促成我的大計?”
譚伯有些莫名,不知道七皇子爲何如此發問,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地答道:“陛下一向親待楚王爺,如果世子遭人綁架,他一定會嚴懲兇手。”
“對啊,那我爲何要綁他呢?”七皇子一臉不解。
“殿下難道不是爲了嫁禍太孫麼……”譚伯比他更不解,“殿下今日是怎麼了?怎麼好像什麼都忘了,難道昨晚喝的酒水有問題?”
嫁禍太孫?七皇子放下茶杯,擰眉沉思。德王死後,他與太孫兩相對立,若有機會嫁禍給那小子,他自然是不會拒絕。想到這裡,他擡頭問道:“如何嫁禍?”
譚伯笑了笑:“楚世子在手上,自然是要讓太孫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才能一舉奏效。”
七皇子渾身一震:“你……你是說殺了堂兄?”
“沒錯。”譚伯正色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登基稱皇后,誰還敢揪住您的過去。再說了,我們做的很小心,背上千古罪名的只可能是太孫小兒。”
七皇子垂首靜默,過了片刻,突然輕笑起來:“你好像很有把握?”
“殿下,我們的人,昨日就把太孫送來了泰州。現在宮裡頭的那個,是個替身。”譚伯皺眉道,“您昨晚不正是爲了這個才提前慶功喝酒的嗎?”
“什麼!?”七皇子霍地站起身,情知失態,他勉力收斂情緒,沉聲道,“人在哪?”
譚伯帶著他出了門,七皇子擡眼掃視一圈,只見四周都是茂林深山,身下所在似乎是深山中的一處秘寨。一路碰上三兩侍衛,服裝整齊,訓練有素,見到他都恭敬地行禮。
行到一處小屋,譚伯掏出鑰匙打開屋門,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七皇子愣了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擡腳邁進。
屋內兩個拿著長鞭的侍衛正坐著閒聊,見到他們連忙起身行禮:“見過殿下!”
七皇子朝屋中看去,地上正躺著一個被鐵鏈鎖住的人影。衣衫襤褸,身形單薄瘦小。他走上前,把人翻過來。
蒼白的小臉上還帶著鞭痕,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認錯,這確實是太孫的臉。這個人,真真切切是太孫!
怎麼會這樣!?七皇子站起身,踉蹌倒退幾步,雙眼不可置信地盯著地上昏死過去的人。
反覆確認了無數回後,七皇子終於死心,走出屋子。譚伯攙扶著他,兩人緩步回到原先的屋中。七皇子撐著桌沿,一隻手遮掩了大部分的表情。他閉了閉眼,片刻後突然出聲道:“譚伯,若我們的用意是嫁禍太孫,把他打成那樣,放出去任誰也不會信了。”
譚伯一愣,滿臉焦急地站起身:“壞了壞了,老臣只想著給他點苦頭吃,都忘了這一茬了。我這就去給他上藥!”他說著,就朝門走去。
“唉,不急。”七皇子攔住他,“反正也是個死,到時候好生糊弄糊弄就成。譚伯,我還有一事問你。”
“殿下請講。”譚伯躬身道。
“我讓你去提親,”七皇子彎脣笑道,“辦得怎麼樣了?”
“辦妥了。”譚伯應聲一笑,“怎麼,殿下這般急著娶人進門嗎?”
“哦?”七皇子站起身,靠近譚伯,“問名、納吉,到哪一步了?”
譚伯躊躇了片刻,羞愧道:“不瞞殿下,老臣這幾日忙於太孫一事,並未來得及過問媒人,要不,我這就去……”
七皇子注視著他,緩聲說道:“譚伯,我說的是讓你到了揚州再去提親。”
“譚伯”一怔,垂首不語。七皇子冷笑一聲:“你裝的倒是像,連譚伯的習慣、動作都不差分毫,可到底,假的就是假的……”
“譚伯”突然揚臂朝他揮來,袖口中一截幽藍的刀光劃過。
七皇子早有防備,乘機朝後一躍,右手匕首出鞘。然而下一秒,“砰”地一聲,匕首被對方的袖刀一把擊開。
糟糕!七皇子暗道一聲不好。他自澡桶中醒來,周身便匱乏無力,隱忍到此時,也未能恢復分毫,情況危矣。
眼看這一刀就要躲不過去,只聽一聲厲喝從身後傳來:“君意沈,趴下!”
七皇子迅速彎下腰,感到有手在背上借力一撐。一道劍光瞬間直逼向“譚伯”,“譚伯”揮刀擋了擋,不過彈指,身上便破了彩。他咬了咬牙,又戰了幾回合,腿上便連中了三劍。這下再不遲疑,虛晃一招後,破窗而逃。
破損的窗格還猶自在那一開一合,屋內也跟著一明一暗。七皇子擡起頭,看著前方的郭臨,艱難地收劍轉過身來,頓時瞪大了眼睛,驚愕得無以復加。
她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髮髻凌亂鬆散,面色異常蒼白,還不斷地在喘氣。自左肩以下的衣裳,全是被血染成的暗紅。左腕上繫了根粗繩,將無力的左胳膊綁縛在腰間。
郭臨擦了把汗,把軟劍咬在口中,上前一把拉起他:“走!”